“小泥巴?” 他怔忪地站起,那清风像在给他引路,牵着他向前。小泥巴的宝术是“风雨是谒”,可操使流风。他的心里忽生出一丝希望,这股风儿像是小泥巴残留的魂神,似在努力地想要告诉他甚么。文坚踏上石磴,来到断处边缘,风似窃语,鼓动着他再度迈步。 可天磴断处有百丈之遥,他怎能越过?文坚望着那断裂处,一阵心悸。下方群峰壁立,风急浪高。此处去地两亿万里,他并无翅翼,若是坠下,必死无疑。 然而一个神秘的声音却在心里道:“跳过去!跳过去!” 却又有声音叫道:“走回去!走回去!” 两股声音在心中战斗了许久,文坚站了许久,终于背过身,往天磴下走去。他像一片树叶子,瑟瑟发抖。他能做到甚么呢?他是一个在文府堀室血污里出生的婴孩,只是为天书提供血墨的可有可无的人,在中天宫经受百般嘲弄的小星官,又可成何伟业?他既无上天磴之宏愿,亦无一亲友。该成神迹的应是小泥巴,而非他。 忽然间,他想到了甚么似的,慌忙在怀里翻找出了自己的那只白玉透雕香囊。香囊沾了灰与血,脏得如炭块。打开一看,他一阵大悲,兴许是因为小泥巴“张炬烛天”的宝术之故,而他又跌于火中,衣衫烧去一片,香囊亦烧穿了洞,其中的天书残页已成灰烬。 然而那纸灰中还有些残屑,文坚拣出了一张纸片,那纸片有了褶痕,似有些年岁,然而依然莹白如玉。 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辨:“文易情可铸神迹。” 文坚如遭晴空霹雳,在天磴上久久驻足。 小泥巴已死,不可能实现之事不会在天书上留痕。若是如此,这行字应从天书上抹去才是。 然而那字迹始终未消,这便是说,这是一件定会实现之事。文易情终将会铸得神迹。 他忽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前的那一夜,姑射仙子扑着扇,对他笑道:“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刹那间,他醍醐灌顶,一个想法兀然闯进脑海。文坚忽而浑身战抖,原来如此,这名儿从来都是属于他的,小泥巴从始至终未受文姓,他才是那个要铸成神迹的文易情! “易……”他试着叫出小泥巴的名字,可喉咙深处却似堵住了一般,叫不出口。原来小泥巴魂心遭轩辕剑刺裂,天上地下皆再无其痕迹,除却其脑海中的记忆外,无人再识易情,恐怕连荥州生民也不会再记得曾有人在火神庙前铸成神迹。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死人,他无法唤其名号。 但文坚不想这样。他想要天下人依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要如何做?似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发问。他环顾四周,只见天地广寥,云气缭绕,穹顶深灰。文坚自言自语道,目光渐渐锋利,如一柄刀。“我要用他的名字上天磴。” “文易情一定会铸得神迹,我会接续其未竟之业,上抵神霄,让九天为之震动。” “从今往后,”文坚泪流满面,如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幽魂许下誓言。“我便是文易情。” 他猛然回身,三步并作两步,犹如急矢再度奔上天磴。他懦弱、麻木,并无小泥巴那样热烈的冲劲。“易情”本就是他的字,只是那时他嫌其听来软弱,便将这名字弃了,丢入取字盒中,任文府将其分往各处。如今此名物归原主,他却不觉欢欣,只觉难过。神威使他肌肤皲裂,血花飞溅,他却不再觉得沉重。他奔跑着,如脱离樊槛的鸟儿,在天磴断处纵身一跃! 风起云蒸,景霄天上玄云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渊。他向上跃去,如一滴水归入渊海。那缕痴缠的清风托住了他,将他送往更高处。 那一刻,他如浴火而出,脱离了一切桎梏。 —— 文坚在天磴的另一头跪坐下来。 他借着流风,飞越了天磴的断口。那风儿在他落地之后便散了,无形无踪。于是他更觉悲恸,那定是小泥巴为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那厮哪怕死了,也还惦记着他。 文坚垂首,在天磴上坐下。在那之后,他会在天磴上度过极艰险的一段年岁,甚而不成人形,故而不急一时。他撕了云片,揉捏作小人儿的形状,将小泥巴的魂心碎末小心地盛进云片小人的腔子里,并画了个净心神咒阵,以摄小人的胎光、爽灵、幽精三魂。然而不过一瞬,那云片小人便支离破碎。 文坚方才想起禄神所言,小泥巴魂心已破,为常人之躯所不容,没了手脚,只可作蝼虫。文坚在心里恨恨地唾了三神,从怀里取出手巾,小心地摊开,一条小赤蛇正躺于其中。 这是烛龙的尸首。烛龙失了魂心,小泥巴缺了可容身的躯体。他们皆失去了身躯与魂神的一半,但正恰可以合为一体。文坚一咬牙,将小泥巴的魂心纳入烛龙口中。一时间,光芒如晨星升起,二者合而为一,又瞬息没了动静。 烛龙的口中渐有了吐息,肚腹微微起伏,只是仍长眠不醒。小泥巴本就有烛阴宝术,与这身躯犹如榫卯般契合。见小蛇睡得香甜,文坚松了口气。 他将小蛇放进袖袋里,继续艰难地跋涉起了天磴。他漫漫地想着,他现在是易情了,横夺了小泥巴的名儿。那要叫这小蛇甚么名字好呢?忽然间,他想起他们回无为观时用过的假名。 “我会步月登云,带你直上天顶。”文坚轻轻抚着小蛇,唤它的新名字。 “……祝阴。” 文坚开始重行天磴,因这回只有他孤身一人,旅途格外漫长难捱。在天磴之上,他行迈靡靡,遭骤风急雨,受刀锯之痛。云如急水,上行如以肉身游过津渡。他皮开肉卷,浑身披创,似遭千刀万剐,渐渐变作一个血人。 为过天关,他抛掷了鼻嗅、手指与左眼,身体愈发残缺。天顶没有光,乌云后仿佛只藏着荒凉与绝望,然而他步履不停。 日晖明灭,凉月纷纷,天磴上愈来愈暗,他像走进了一片黑夜。九野阴冷,飞灰飘散,如同一场寂寞的小雪。在石磴上,文坚忽而看到了一道斑驳的刻痕,不知是由谁亲手刻就。写的是一句话: “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可乎?” 那是刘昫等人所撰的《旧唐书》里摘来的一句话,与原意有偏,却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兴许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尔后便在天磴上化为了枯骨。 文坚看着那句话,抽出小泥巴的银鎏金剑,躬身下去,在那上头刻了几笔。 待他行开时,只见那级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话后半被剑痕划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几字,写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凭天。”
第六十章 人不信由命 年岁流星赶月一般逝去,九重天却依旧死气沉沉。神霄自被烛龙火精燔烧之后便如一块焦炭,无半点草木生气。紫宫曾铺岭横峡,辇道联贯,仅主殿便阔四百市亩,奇伟磅礴,气势恢宏,如今却只余灰烬里的尺椽片瓦,像腐烂牙床上缀着的一粒粒残牙。 至于曾留过玄女踪迹的过厅、抱厦、挑廊,也都无一例外成了嶙嶙断石。映蔽花木的帏箔之间,十二月花儿:梅钱、白玉兰、春兰、木芍药、狮头石竹、芙蕖皆只剩断杆残枝,徘徊花、岩桂、木芙蓉、海棠、海石榴和凌波仙子都不见了影儿,连香气也被焦臭掩埋。 天像铅一般灰,浓云压着五雉高的王城宫门,没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处只有永无止境的极夜。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一个黑影忽缓缓现于南天门前。 那影子说是人,却不大像,浑身皮肉似被剥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脚如被斩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尽是创伤,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泥。那人爬上南天门,身后天磴上落满血点。那血点如王驾出游的仪仗,忠实地随于那人身后,看他闯过南天门,往帝座而去。 过了天门的一刹,那人忽颓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尽其神魂气力。血汩汩地流,他看着不一时便会魂归西天。 然而黑暗里却生出了萤虫似的光点,那光点轻轻栖于他身上,将血污噬净。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创伤渐愈,缓缓现出人形。人影喘息着,靠生出的手脚艰难爬动。不知爬了许久,人影方从辇道爬向了瑶池。他滚入池中,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不一时,水花四溅,那人儿浮上水面来。初入水时,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时已恢复原本容貌。创伤愈合,污垢涤净,更显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呛了几口水,打了个响指,嘶声道: “宝术,形诸笔墨。” 刹那间,一件洁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迹勾勒而出,轻轻披于其肩头。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湿淋淋地贴着身,看着狼狈,却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坚。 自从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费了多少年月,其间种种甚而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是一段极凄苦的岁月。非但是身躯残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网,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刮裂。 文坚从瑶池里爬出,身形清瘦而苍白,如一杆将倾之竹。他环顾神霄,只见赤地千里,尽是荒烟蔓草。他走了一周,紫宫已无人,夯土台周的木楼层叠倒坍,如被大水冲垮。走到一处朱地楼府,望见灰烬里有一竖式花带牌的匾额,被拦腰截断,拼起来是“天记府”三字,于是他便知这里是他要寻的地方了。 走进去瞧了瞧,那楼里烧得一片漆黑,有些文书、邸报、画影图形和藏书的纸页散在灰里,星星点点,酒室里的齐中酒、猥酒坛子爆裂一地,随着时光流逝变作恶臭。 天书是由司命掌有的簿册,并非所有在天廷里的纸页都是天书,文坚走了一圈,天书的影子却不见零星半点。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在府外的灰堆里寻到了一粒种子,小而黑,圆溜溜的,像一枚棋子,他知这是槐种。文坚刨了坑,将其埋下,静待其吐翠之时。天坛山上亦有连绵槐树,其根扎得极深,夏时浓荫大片。看见槐树,他便会想起无为观,想起小泥巴。 文坚在毁损的天记府里定居了下来。 他身上一直珍惜地揣着那枚写着“文易情可铸神迹”的天书纸片,那兴许是天地间仅余的天书。靠着那片天书残页,依着在凡世时读过的画册的记忆,他渐渐重建起天记府来。他以血肉作代价,画出曲沼方池,以斑竹斜钉门木格,设好屏门、仪门、厅事,府堂里置一紫檀木平头案,一张天然木铜包活足桌儿,上铺蓝地织金缎,堂供放上望春花,整肃洁净。 文坚也试着在天书上写字儿,唤醒小赤蛇,然而不论如何落笔,字迹皆会游散。他灰心短气,心想,难道自己真无缘再与小泥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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