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文坚却心如针扎,寝食难安,花了许久方才勉强平心静意,将心思重投天书。 只是他始终无法对凡世抱怜悯之心,于他而言,文府便如地狱,他不曾收到过黎民的温煦关怀,又怎可为其投躯? 于是文坚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入凡世一观,看看这回能否让自己回心转意。 他走出天记府,驭使祥云,如一道流星般坠入人间。 —— 一个泥球迎面打来,泥水溅了文坚满头满脸,污水如泥鳅一般钻入麻布衫子里。 同时,一个嘲弄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肚包牛粪的贱种,竟敢在你大牛爷爷经行的道儿上乞饭?” 文坚面无表情地睁眼一望,却见眼前站着个半大小子,胳膊藕节似的白胖,拿鼻孔瞧人,牵着两条黄犬,这便是朝歌黎阳县里时常爱欺侮人的孩子王大牛了。 入了凡世后,他变作了一豕食敝衣的小乞儿,文府已然敝败,人间无人再认得他。 他只是想说服自己操持命理,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如今看来,这凡人倒是不必救了。他在天书里的这段时日,人人皆轻侮欺打他,饥民欲食他肉,流徒想打抢其财,他的衫子被剥,饭钵遭夺,甚而有人想将他洗净,卖给人作小唱儿。 大牛在他身边打转,他瞧这个在街里新冒出来的小乞儿不爽。这乞索子眼神冰冷而倔犟,盯着他看时,目光似能在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有一种天成的矜傲。 “喂,我没见过你,”大牛拍了拍他的脸,问,“你哪儿来的?” 文坚道,“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才不愿和一个凡人浪费口舌。 大牛哈哈大笑,似被他这话逗乐了,继续拍着他的脸,谁知下一刻便狠狠扇下一掌!盖戳儿似的往文坚脸上印上五指红印,将他打倒在地,旋即唾道: “消遣老子呢!老实答话!瞧你这鼠鼠祟祟的模样,谁知你是不是来窃金银的插手偷儿?” 文坚捂着脸,慢慢起身。在这一刻,他对凡黎的厌恶再上一层楼。在文府时,他被剜肉剔骨。往时施舍流丐时,他们也只是为吃食和钱财对自己卑躬屈膝。他不明白小泥巴为何总想借铸神迹消弭荒年,这些凡人有何可救? 大牛看他神色清冷,似是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心里火起,牵过两条黄犬,大叫道,“你不说话,我便叫它们给你咬个漏风嘴巴!” 话音方落,他手一松,两条黄犬便气势汹汹地往文坚身上扑去,眼看着要撕下其身上血肉,正在此时,一个身影忽从草丛里扑来,蹿到凶犬头上,发力啃咬! 文坚呆住了,那是一条赤红的小蛇。那小小的蛇牙咬着犬首,拼命地钉在黄狗身上。文坚猛然翻身起来,对着黄犬以指一划,喝道: “宝术,形诸笔墨!” 黄犬像被凌空斩去头颅一般,哀叫着化作一团墨线,流泻于地。大牛大惊失色,不知他用的是甚么妖法,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开,裆里尿湿了一片。 文坚这才去看那条小蛇,艳丽如红玉的鳞,一对金子似的大而明净的眼,其中闪着荷露一般的晶莹清光。小蛇缓缓动着肚皮,爬向他,昂首期盼地咝咝叫着,继而开始古怪地哇哇乱叫,似是在学着人言。 “小泥巴?” 小蛇快乐地嘶叫着,爬到他脚边,亲昵地蹭着草履。入了红尘后,它与凡人走得更近,通人性也更快,若是在此处居留久些,说不准能习好人言。真是奇事,魂心碎去以后,它应不记得自己了才是。文坚低头看着它,他心里忽似刮起了一阵秋风,凄凄惶惶。 “你还记得我么?”文坚颤抖着弯下身,将它捧在手心里。 小蛇摆着尾巴,眯眼笑着,牙牙学语,叫他道: “神……君……大人!”
第六十三章 人不信由命 一道钻心的剧痛忽从腔子里爆裂开来。 大街上,一个小乞儿忽捂住心口,痛苦地跪落于地。他怀中的小红蛇也似是惊慌失措,不住地以蛇信舔着那乞儿的脸颊。 几个手持尖刀的拉破头无赖走过来,踢了一脚那伏倒在地上的乞儿。有人叫道,“就是这小子么?” 昨日那牵着黄犬来咬人的大牛躲在他们身后,哭丧着脸道,“就、就是他!昨儿他不知用了甚么妖法,把我的两条黄豺舅弄死了!” 一个无赖看着地上的那小乞儿,清瘦的身子,细弱的手脚,如一根将折的枯枝,遂讥刺道,“能弄死两条火耳?不像是有这能耐的模样。” 这些无赖是大牛搬来的救兵,他有个堂兄弟专干这强赖人钱财的活儿,平日里吃了一顿黄酒,便拿把解腕刀在黎阳里挨户登门拜访,向人索钱,人若不给,他便双指拈锋,用刀把自己划得头破血流,占着门装死。一来二去,他倒也结识了一帮干这行当的弟兄。大牛去求这堂兄,说昨日街上有一乞儿害死自家爱犬,央着无赖们去收拾他,于是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堵在了那乞儿面前。 众无赖对那小乞儿一阵踢打,小乞儿胸口痛得厉害,脸白如纸,似是无力反抗,任他们虐打。而他怀中的小蛇凶恶张口大叫,却也被一棍打到一旁。 街上烟尘四起,旁人皆不敢靠近,摊棚主也赶忙卷铺盖收走家当。只一个癞疮阿公坐着扁担,依然坐在原地里不动。 癞疮阿公眯着眼,看着在泥尘里无力翻滚的小乞儿,口里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话虽如此,他也不去帮忙。不过除却他之外,整条街上也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踢踹了许久,见那小乞儿浑身尽是青紫血痕,无赖们才住了腿脚,抹了把汗,往对街来了。癞疮阿公见了他们,浑身一颤,然而好巧不巧,他们正停在了自己面前。 “喂,老头子,看甚么看?” 癞疮阿公慌忙道:“老头子没在看,老头子只是在这里卖烧饼。” 有无赖从竹篮里拿起他的饼,指着上头的胡麻点儿,哈哈大笑道,“卖甚么饼?瞧瞧你的饼,上头也生满了疮,谁愿来买?” “回大爷,这不是疮,是新买的乌麻。”阿公抖抖索索地回话。 怎料那无赖听了后赫然大怒,攥住阿公头颈,往竹篮中掼,“我说了是疮便是疮!再敢顶撞老子一二,我便将你脸上的胡麻点儿全揪下来,洒在饼皮上!” 这回他们泄愤的对象转成了癞疮阿公,阿公被打得头破血流,两只眼里生出怨毒的光,射向方才倒在地上的那小乞儿。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横遭此难。 然而他看到那小乞儿慢慢地爬起身来,啐了一口血,目光冷如秋霜,动了动唇,无声地与他道: “活该。” —— 夜雨滂沱,轰雷驱电,破桥底下挤满了臭烘烘的乞儿。 文坚抱着小赤蛇在蒲席上入睡,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教他辗转反侧。白日里遭无赖们一顿好打,魂心也在灼烫欲裂。他翻过身子,耳朵里却传来一旁的乞儿们的闲话: “哎,明早起来你替我头上肉疙瘩那儿斜打一枚两分深的长钉,生好火,我去做那钉头生意,寻个冤大头索钱。他若不肯给,我便一板砖砸脑壳儿上打钉,看他有几个胆子让我吓!” 另一讨口子的道,“……我寻了个小子,逼他做吃瓦生意,将瓦片吞进肚里,旁人便会与钱,他也照做,挣了些小钱。可兴许是吞的瓷片多了,肚子大得如十月怀胎,救不得啦!” 这些乌七八糟的话涌入文坚耳中,犹如污水浊浆,臭不可闻。文坚眉头紧拧,只觉凡人丑恶。他捧起小蛇,在倾盆雨声里对它道: “这就是你想救的凡民?” 小蛇不会言语,两眼却明亮着,像两抹烛光。 “我不明白,你当初上天磴、铸神迹,是为了蠲免压在这群愚民身上的灾年么?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卑劣之极,我为何要去救?” 小蛇只是拿蛇信舔着他脸上的淤青,一迭声地轻弱叫道,“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它只会说寥寥几字,有如稚童。 文坚阖上眼,轻轻抱住了它,雨声像锣鼓喧阗,沸腾十里。桥洞里漏水,雨丝泻下来,像在木桥与泥地间穿针引线。文坚咬着牙,寒冷侵入肌髓,身上像盖了层霜,伤口刺痛,他几近昏厥。可他忽觉一阵滑凉游过面颊,再无雨针扎刺之感,抬眼一望,却是小蛇爬上了他的脑袋,紧紧地盘成一圈儿,像一只伞盖般替他遮蔽了风雨。 奇异的感觉升腾而起,文坚望着小蛇,心中酸涩,如浸满酢浆。他是神霄之上为苍生提供广厦之荫的大司命,可如今却有一条幼弱的小蛇愿为他挡风遮雨。他伸手欲去摸一摸小蛇,可魂心忽如刀割似的疼痛,他未能抬手,意识却已先坠入黑暗的泥沼。 再睁眼时,周遭已大不一样。霄晴雨霁,月光犹如水银,平静地泻满天地。在这恬谧的世界里,蛙子、春虫皆不忍心歌唱。他听见风在低回盘桓,循着风声,他却望见一个谙熟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看清了那身影,心里登时如有千万击缶声而起。那是小泥巴,身上荧荧泛光,像一缕幽魂在他面前徘徊。 小泥巴?文坚只觉难以置信,他想一箍脑地爬起来,却遭了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他的身子仍在熟睡,然而神魂已如虚烟般袅袅而起。于是他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温澹秀丽,如故乡的青山秀水。 “是我,文坚。” 那身影俯在他耳畔,轻轻地嘘声,“你别着急动作,我不一时便要走了,你悄悄儿地听我念一二句话便好。” 于是文坚安静下来了,然而心头充盈着悲伤与恐惧。这真是一场梦么?待说毕了想说的话,小泥巴真会如露晞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身影道,“你一定在怪我,为甚么将天磴的后半程全交予你来走,为何要为寰宇六合除去荒灾。文坚,那本是我的心愿,如今却假手于你。你是不是一直以来很辛苦,很难过?” 那细语声如一阵春风,拂去了文坚这段时日里的心酸倦怠。可他忽而泪如泉涌,一直以来,他疯也似的攀上天磴,修筑紫宫,便是为了追赶小泥巴的身影,无人体恤他的苦累。如今那声音这般一说,伤悲便如滚滚山洪而来,淹没他心头。 “文坚,我本不欲让你苦累。可我是这样想的:愈是漆黑阴晦之处,便愈需有光烛明。”小泥巴的幻影蹲下身来,道。“直至今日,我也对上天磴一事不曾有悔,我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 口齿间的无形枷锁似是松开了,文坚流着泪,轻声道。 “可我不愿,凡人不曾对我好过,我为何要对他们鼎力襄助?” “我不便是凡人么?师父、微言道人也都是凡民,难道咱们怠慢你啦?” “可你们仅是两万万凡夫中的寥寥几人,只是为了你们,我便要救整个世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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