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爬过去瞧,问道:“好大的簿子,这是甚么?” 那簿子上布满蝇头小字,像细细的雨珠。神君道,“是能定人命理的天书。” 小蛇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册子的头与尾,哪一页里的年岁皆注记着:大渊献。水患、兵灾、地动、瘟疫……那上头写着一个个惨死的人,有无数生灵在那墨迹里哭嚎。 神君提笔,开始在摇曳的火光里涂抹写叙。小蛇问他:“你又在做甚么事?” 少年晃了晃笔,道,“先前我不是说了么?我要补葺年历,改往修来。每月的前十五日,我得在山上做这事儿,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下山去觅食偷生。” 小蛇眯起了眼,望起了那些字儿。奇的是,神君的笔尖点到哪一行,那莹白似玉的书面便冒出袅袅轻烟来。烟里像西洋镜一般现出迷离的光景,于是它望见霜露急降,山崩川洪,无数凡人在灾荒前哀痛欲绝,哭天号地。 “这又是甚么?” “是天书里记叙的命理,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儿。” “这些人注定受灾,那该如何是好?” 神君道:“替他们改命逆天,我会夺去他们的苦难。” 小蛇在那一张张悲惨脸中辨出了一张识得的脸。那是不久前方才痛揍过神君的佃民,他提着油桶转过金陵的街角。一个人犯忽地从旁蹿来,手里捏着一枚碎瓷,见他阻道,便大吼着将佃民脖颈刺穿。 小蛇看得浑身一颤,却张扬地大笑:“神君大人,你瞧,今儿欺侮你的那人有了恶报!” 神君眉头却一蹙,将那行字打量了几番,旋即提笔划去。小蛇望见他用朱笔在那字旁又添了几字: 代受其难。 灯影里,它惊愕地发现,神君的素衣上不知何时已现出一点妖冶的艳红。那艳红出自胸口,像一朵无端飘落的梅花。神君忽而痛苦地揪住了前襟,喘起了气,像是有人以碎瓷刺穿了他的胸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一声,攀上他的腕节。它望着那鲜红的血迹愈洇愈大,心急如焚,“你在做甚么?你是在将那混子应受之灾移到自己身上么?” 它继续叫道,声音像是绷紧的线弹动时发出的颤音。 “你凭甚么做这画蛇添足的事儿!”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这身上赊的账数辈子也还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夺,多救一人也无妨。” 神君仰倒在竹椅里,低低地喘息。他的眼里是无垠的黑夜,连火光都仿佛难以在其中泛起半点涟漪。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愉快却艰难,像沉烟一般弥散在空里。 “不过你瞧,他赊贷我的六百两银子,我如今不必再还了。”
第十四章 芳香与时息 九霄之上,阊阖忽启,钿筝声如泻水,无数金甲神人持曲内戈而立。万丈霞光里,天门处忽现出一个淡而浅的影子。那人影乘飏风而来,踏上玉阶。胥吏蚁列两侧,对其低腰俯首。 那是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的少年,腰悬玉琀蝉,足蹬乌头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四周星官见他前来,如蜂子般慌忙围上。从天门至天记府的道途本人头涌动,如今却寂静下来,黑鸦鸦的人群里分开一道。 记丞双手将账簿呈上,恭敬地道,“大司命大人,近月办了几场公筵,这是清册,您瞧……” 大司命接过来,瞥了一眼,又递回去道: “名目太繁,不允。” 又有簿官递上厚厚一摞文书,敬重道,“大人,这是勾稽好的文牍。” 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道,“发往天廷三十六宫、七十二殿,要留藏的,交予守藏史。” 一星官出列,拱揖道:“仲春将至,太上帝将亲往五明宫视学,需行卜吉凶之典礼,那卜筮之辞……” “已写毕了,过会儿我托人捎至灵霄宝殿。” 大司命一面走,一面审阅着从旁递来的千百份牒牍。人群宛若汊流般分开,一双双手仿佛密集的枯枝。他眉头若是微蹙,便会教星官们心头狂跳,屈膝猛跪;他嘴角要是轻压,也会教众仙们立时汗出如浆,诚惶诚恐地先给自己掌几个嘴巴。 待行至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前,那文牒几已经他草阅。星官们低眉顺眼,拱着的两手筛糠似的颤抖。待那少年踩上天记府玉阶,其身影在打着纵横七路泡头钉的朱漆大门后消失,他们才毕恭毕敬地抬眼。 太阳宫中,一伙儿星官摆开筵席。迷榖条桌上置着只轩辕镜,镜里映出天记府前的光景。那星官们一面吃杯中蘖酿,一面盯着镜里大司命单薄的背影,眼中射出如箭寒光。 “卑贱的凡儿!”头戴金嵌鞮瞀、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喝道,在黑纹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 “不过是在凡间铸得些微神迹,得司列星官提举,便趾高气扬,对咱们颐指气使!” 怨声在桌边渐渐蜂起。着一件庖子围袄、腰阔体圆的內厨星官嘟哝起来了,“大司命……他来以后,咱们皆不得安生。那小子在朝会殿上当着众仙的面说甚么咱们殉于货色,平日里所耗赀费甚巨,不许再乱摆席……他懂个屁!咱们每月少说也得摆上七次,联络联络感情……” 戴着棉帽、国字脸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须,忽问道,“说来,这厮为何任了大司命?” 众星官对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望见了鼠祟之光。 “还……还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 “有传闻道,他同太上帝同出一乡,说不准是同乡情谊……瞧他那小白脸儿模样,说不准还是爬了龙榻,做了面首,嘿嘿……” 阴险的窃窃私语里,伐星官粗声喝道,“司命是个狗屁文官,管的事儿繁,领的香灰却不多!近来凡间朝野也不祭司命了,但天记府却得勾管天下命理。若没那凡人来接,这位子也会长久空着,是个烫手山芋。若给老子,老子也不去!” 星官们又对望一眼,在心里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一个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做了神明,甚而盖在了他们上头。 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嗟叹: “凡儿当道,天道不公呐!” 天鼓轰鸣,红日自合虚山而出。金粼粼的日光洒进天记府,落入棪木窗中,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在那其间,玄衣少年端坐在书案前安静地批阅文函。杂役推开府门,提起笤帚扫堂内云雾。扫至三省堂前,他往里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上值了。” 夜色忽至,墨云漫穹。棪木窗儿里盈满了如水月色,邮驿歇着的状如白犬的天马对空嘶叫,叫声像剪子,剪破了夜里的寂静。杂役掩好府门,行过层层叠叠的仙槐,转了个弯儿,却见三省堂的帘栊里藏着如豆的火光。他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还未散值。” 第二日、第三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杂役在天记府中瞧见的皆是如出一辙的光景。大司命坐在三省堂中,雪片似的文牒几将他淹没,而他面色沉静,仿佛一尊石俑,只是落笔的手翻飞如猎食的鹞鹰,飞快地将一张张劝请、戒令翻过。灯盘里的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杂役脸色像雪一般苍白,哀声叫道: “大司命大人从不放班!” 这声抱怨像疾风一样掠出了天记府,刮满了九霄,教苍冥众神皆知天记府有个偏爱劳形案牍的凡仙。这下可苦了九天神明,他们中有的是自天地精气而化来,许久以前便居于上界;有的是千万年前即铸得神迹的凡人,久留天宫,早已得了一身养尊处优的习气。三日有一时辰理事便已算得勤勉,可大司命那厮却在昼夜不分地干活儿! 众仙暴怒了,翌日,在大司命入天记府的道途上,从挨肩擦背的星官群里挤出了几个斜眼歪嘴的司隶星君,笑嘻嘻地给大司命递上誊黄本,道: “喂,太上帝的诏书,你瞧瞧罢。” 大司命的目光落在了那誊黄本上,像一片凉霜。 许久,玄衣少年淡声道: “何时颁的诏?” 司隶星君们心里一颤,其中一人叫道,“兴许是昨日,也许是前日,又或者是大前日……总而言之,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颁诏。” 大司命不言不语,接过来看,只见其上胡乱写着些字儿:五方之上天帝,敕曰:大渊献至,府库无财,宜征香火赋于禹甸,一岁而税六,十取之五,以付司隶赏功进。 话不必说,这定是司隶星官假拟的誊黄本,想教钱财全流进他们口袋,且瞧他们的得意神色,这狐假虎威的事还干过不少回。大司命看完了那誊黄本,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司隶星君们。 “怎么了?”司隶星官嘿嘿笑道,“你不信太上帝的诏命么?你若不信,便上折子与他说去罢!这诏命早就入了天记府,是由你们递给了礼房,才得传予三十六宫。你若说这诏书是假的,那便是在说你们天记府办文纰漏百出!” 玄衣少年忽而向他莞尔一笑。那笑容温和仁善,却教司隶星君先惊出一身冷汗。 “不,就当这誊黄是真的罢。”大司命微笑道,“只是司隶星君,我昨日方才查过,你们赏功的香火数……和凡间贡上的大不一样。” 司隶星君忽而像枝头的枯叶般瑟瑟发抖。 大司命又道,“有舛讹的香火数,我已报予太上帝了。” “可、可这不是……年末才会做的事儿……” “下官虽未接诏,却也隐隐忧心府库亏折。正好下官近来手脚勤快些,便在朝会下与太上帝禀报了。”大司命笑起来时像一匹眼放绿光的饿狼,“不过下官也替您想了个解忧法子——若您将您贪去的香火钱分予凡间九州,府库不便能丰足了么?” “这……”司隶星官张口结舌,他猛地发觉,这小子不是个易与的角色。 大司命慈悲地望着他,“如今三十六宫已知是您需征这香火赋。您也可省些工夫,把您余多的香火数摊到这上头来。如此一来,太上帝也不会再究。” 司隶星官抖着口唇,嘴里迸不出一个字儿,他被这凡间来的恶狼反咬了一口。此时记丞屁颠屁颠地在一旁把司隶的账簿递上了,大司命接过账簿,翻了几下,脸色愈来愈暗。他转向司隶星君,不再矜持,像即将进食的猛兽: “对不住,我方才仔细一瞧,您贪的数太多,甚而盖过了天下应缴的香火赋。夺人世间多少福分,便得受多少凶荒,这便是神仙的本分。” 大司命将手一摊,说,“请将您搜刮的民脂民膏交回罢。不然,短多少两黄檀香,便得要您身上多少两肉来抵了。” 太阳殿中,重檐在云上投下暗沉沉的影子,星官们又聚在一起,脸色翻云覆雨,好不精彩。 “大司命那小子,真是得寸进尺!” 怒喝宛若轰雷般迸发,星官们面面相觑,望见各自脸上对大司命的愤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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