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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

时间:2023-08-22 02:00:37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这个宛如顽石般冷硬的少年在此时却脆弱如纸,泪水潸然而落,划开了颊边的血迹。

  他闭着眼,在连绵的风声里落着泪,喃喃自语。

  “烛阴,我何时……才能与你相遇?”


第十七章 芳香与时息

  晨光落入天记府,在碧瓦上徜徉。

  卯牌时候,府中仍不见大司命踪迹。记丞急了,四下找寻,大喊:“大司命大人在何处?”却无人应答。

  这时,次将星君戴一红缨笠子帽,着一松垮拳袖战袍悠闲地踅来了。他头上插满了野花稗草,像顶着只鸟窝,且浑身酒气。一入天记府门,他便歪斜着大喊道:“小司命在何处?”

  记丞急得跳脚,却也只能在次将星君面前恭敬地作揖垂头,“大司命大人昨夜散值得晚,府中不曾有人见过他踪迹,怕是睡过了头。”

  次将星君醉醺醺地笑道:“你哪知他是睡过了头,还是去花街柳陌里寻欢作乐?那儿的姑娘小子都便宜,六百文能睡一夜。”

  这星君素来口无遮拦,教记丞吓得魂飞魄散,道:“这……这,大司命大人素来洁身自好……”

  “你这是在说他在耻于与我为伍?”高挑的男人眯起了眼。

  记丞的声音弱下去了,像蚊子哼哼,嘟嘟哝哝,也不知在说何事。

  正在此时,只听得油漆门吱呀一响,一个漆黑影子兀然出现在门扇后。大司命着一高昌玄绸衣,腰系十三銙金带,威仪无方,面庞却惨白如雪。他似比往时更为瘦削。待一瘸一拐地走到次将星君边上时,大司命淡声道:

  “次将,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次将星君见他前来,亲热地迎上,叫道:“小司命,自你上回将我痛打出天记府以来,咱们已有多日未见啦!”他举起手,那手里提着一只磁山土陶酒坛子,“我今儿是邀你来吃酒的。”

  大司命摇头,“我不爱饮酒。”

  次将星君叫道:“你还未吃过这金波玉酿,怎知你爱不爱?”

  玄衣少年似是不想理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这厮,欲从他身边拂袖而过。谁知还没踏出一步,次将星君竹竿似的长腿便横了过来,拦在他面前。高挑的男人凑上前来,热忱地拍他的肩,低声道:

  “我这是在为你好,别上值了,瞧你这脸色,幽鬼似的。若是被人望见倒在二堂上,岂不是要坏了天记府名声?”

  甜腻的脂粉气钻进鼻中,大司命忍不住偏头闪了一下。次将星君又笑嘻嘻地压低嗓儿,像晃冰尜一般在指尖转着那酒坛,乞皮赖脸地道:“这是拿蟠桃园里偷来的仙桃酿的酒,难得一见。忙里需偷闲,你就陪我小酌一杯罢。”

  大司命侧过脸,阴晴不定地望着他。日光落在他面颊上,像映亮了一片白霜。

  一刹间,他有些动摇。此刻的他其实在忍受着摧心剖肝之痛,痛楚像刀锋一般游弋过身躯,被细布包裹的创口仍在汩汩流血。昨夜里,他在三百五十七页天书上签下了“代受其难”,如今他正忍受着百份疼痛相叠的苦难。那痛苦似火,一刻不停地烧燎着他的四肢百骸。

  “好,我就陪你一个早上。”最后,大司命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勤慎堂,杂役递来银酒壶、斗彩折枝花酒杯。天书的纸页像雪一般落了满地,其中仍有斑驳血迹。

  次将星君大惊:“你这儿昨晚死了人?”

  大司命踉跄着扯过一张藤心椅,瘫倒在椅靠上,“是,死了三百五十七个。等会儿我会寻杂役来帮忙收拾,你莫介怀。”

  两人斟酒闲谈,不知觉间,日光冉冉而升,穿过六角窗格零碎地落进来,如一场潇潇细雨。内宅之外人声喧杂,午牌时候到了。

  次将星君吃了些酒,酩酊着打酒嗝。他侧过脸,发觉大司命不知何时已然伏桌。玄衣少年只浅酌了几杯,便落了满脸霞光似的红晕,不一时便醉倒在案。

  大司命疲倦地蜷身,细碎的乌发逗留在颊边、颈侧,终日不绝的疲惫像山崩一般压落下来。他像一只受伤的猫儿,在睡梦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次将星君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站起身来。同为文昌宫的神官,他不曾见过像大司命这般刚硬的文官,大司命如一柄无鞘的利剑,比谁都要锋锐难当。

  推开漆门,浅翠的春兰间立着一位鹤发老仙。他笑容慈祥温厚,额头高耸如崖。

  次将星君打着酒嗝,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老仙跟前,抱着土陶坛子鞠了一躬,道:

  “仙翁,多谢您的蟠桃酒!”

  寿神和蔼地笑道:“次将星君客气,这蚁绿薄酿能入您法眼,已是老翁福气。”

  次将星君眯着眼,道,“您为何肯给我这流霞绿醪,还让我与大司命共饮?”

  寿神只是呵呵笑道:“这九天的星官,只要是同文职沾边的,哪位不需与文昌宫打交道?”

  风拂过仙槐,树荫在寿神面庞上摆荡。那张干瘪宛如旱地的苍老面容阴晴不定。

  次将星君睁开醺醉的两眼,却有两道清明的目光落在寿神脸上。

  良久,他又将那两只眼眯得如线一般细,笑呵呵地摆手走开,道:“仙翁客气,若您往后还有吃不尽的蟠桃酒,尽管寻我来吃!”

  勤慎堂中,日光如纱,在大司命周身缓缓流动。芳桂环院,衬得天记府中的一切皆明艳绝伦。玄衣少年伏着桌案,醉意像一道绫带,紧缚着他,拖着他钻入梦乡里。他做了一个关于遥远的过去的梦,梦里桃李新开,春风送暖,支摘窗儿下,一个浑身是泥的小叫化趴着窗棂,伸出手偷偷拨弄着房中案上的书册。

  “大司命大人!”不知过了许久,一道高呼像惊雷一般劈裂他的梦境。大司命猛然睁眼,却听得有人在焦急地擂门,“大司命大人,大事不好!”

  大司命赶忙爬起身来,浑身却蹿过一阵电流似的剧痛。他低头一看,散乱的前襟下,包裹在胸膛前的细布已然渗出狰狞血红。对面的描金椅儿空空荡荡,不知次将星君去了何处。浓重的酒意盘桓在脑中,大司命头痛欲裂,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开门,却见记丞惨白的脸率先挤入眼帘。

  “发生了何事?”玄衣少年嘶哑地发问。

  “唉唷,可急死小的们啦,昨日自次将星君来后,您去了何处?”

  大司命捂着发痛的额,脑袋似被戈援狠狠刺破。他方才发现堂外天光大亮,显是已至第二日。他昏沉地道:“我昨日……在堂中与次将星君饮酒。”

  “唉,先不论您上值时吃酒一事,可……属下先时入堂来拾整时却不曾见过您在此……”记丞磕磕巴巴地说。

  大司命往勤慎堂中瞥去一眼,只见先前凌乱的勤慎堂已然被收拾一净,散乱如雪片的天书已被叠齐,此处宛若明镜。他头痛欲裂,只觉自己仿若置身梦中。

  “不说此事,你这般惊惶失措,究竟是有何事发生?”

  记丞霎时胆寒失色,道:“那年限簿递给太上帝后,查出其中的数儿对不上。如今灵霄宝殿疑您私扣凡间阳寿万年有余!”

  “什么!”

  刹那间,大司命浑身如遭地动般一颤。

  所谓年限簿,是由阴府与天记府同编的一册簿子。其中记载了凡人精魂年光,天下生灵寿限皆记录在册。此册事关生命,故而天廷素来对此要求严苛。增缺寥寥几年尚且需下狱,若是少了万年,恐怕需定死罪。

  疼痛仿若一盆冷水,扑头盖脸浇下。大司命踉跄了一步,旋即抹了抹脸,冷声道:“年限簿是何时递的?”

  “昨、昨日。”记丞颤抖着道,“您先时说那簿子已核好,存于架阁库中了。风宪官昨儿来暗察,见您不上值,已是不悦。他们急着索年限簿,说太上帝近来需阅,寿神大人又正好来访,说是这簿子已同您核过,直截儿拿去便是。”

  大司命咬牙,面上一片浮白。寒意像蝴蝶一般纷纷飞来,栖落心头。他揉着眉心道,“此簿我已反复校过三回,怎还会有误……”

  他猛地抬头,空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愕然:“对了,是寿神!”

  这定是寿神捣的鬼。上回他因功德簿一事逼过福禄寿三神,要他们核准该分派往凡间的功德,那三个老儿应是怀恨在心。他平日里不散值,只有吃醉酒后才好做手脚。就在他醉倒的昨夜定是发生了甚么事,才致使此件纰漏出现。

  大司命略定了一下心神,对惴惴不安的记丞道:

  “不打紧,哪怕真是寿神改了簿子数目,我也记得每一个数儿,改回来便是。”

  “不,不,大人……”记丞摩动的嘴唇,口齿间像生了锈般,吐字艰难,“金甲天将已至府中,他们立马便要来拿您!”

  玄衣少年怔住了。

  “方才天将们查过架阁库的出入名簿,上头只有您这几日频繁进出,也只有您能动那年限簿……”记丞抖抖索索道,“风宪官道,您欺上罔下,损公肥私,况且是短了万年这般大的数,恐怕……恐怕要……以死罪论处……”

  神仙也会死,若是魂心亡佚,那便会在世上消亡,不留一点痕迹。

  大司命忽而沉静下来了。

  他扭头便走,疲惫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断云飘荡而来,宛若巨大崖岩,在穹顶铺陈,阻住去路。记丞望见他左摇右晃,仿若枝头枯叶。大司命虚弱地道:

  “无事,我去向太上帝陈明此事。”

  天记府外,一片肃杀。金甲天将宛若城墙,密密匝匝地围着漆门。

  大司命踏出府门,在警戒的目光里坦然地走下玉阶。

  他一去不归。半月后,却传来了被贬黜作妖的消息。


第十八章 芳香与时息

  朝会殿上,天极垂光,烟绡雾縠,群仙分列。极高之处,太上帝端坐于金丝楠木龙椅中,威正严毅。

  福禄寿三神跪地,磕头如捣蒜,花白胡子飞上飞下,像蛱蝶扑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哀声叫唤:“启禀陛下,天记府私篡年限簿年数,以致天下凡民早夭,连岁灾荒。天记府大司命难辞其咎,望陛下明察!”

  接下来便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清咳声。众天王、四方神、星君纷纷急不可耐地奏事,大声读诵对大司命的弹劾奏章。太上帝的手指轻点着椅扶,神色静谧却莫测。递到他手里声讨大司命的奏本早已堆垒如山,可如今却似是最为波涛汹涌的一回。

  法星官怨忿地禀道:“窃盗衙署赃至满贯已可算情实,大司命窃人间万年命数,望您可断其死罪,以正朝风!”

  星官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对大司命死罪的呼声愈来愈高。凡尘之人不可污玷九霄,这是神明们的共识。大司命的名号在他们口里被仇恨地嚼烂,再如飞沫一般唾出。

  太上帝目光渺远,良久,他道。

  “朕知晓了。”

  天牢中。

  幽暗浑圆的土壁遮住了天光。有一人被枷板卡住头颈,吊在深洞上方。赭囚衣已因鞭扑而绽裂,鲜血将其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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