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冷峻。“皆会于一瞬之间,将此世化作焦土。” 紫金山江烟盘踞,青松落阴。上山石径已然荒芜,青草像涨起的浪,淹过破败石阶。群龙在空中盘旋,如帘幕般舞荡。祝阴踏风而行,落在繁茂如盖的苦槠树下。 “你们暂且在此留候。”祝阴向空中群龙道,“祝某入山中寻龙骨。” 群龙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快去快回!”“打倒天宫!”因世人不识龙语,因而其唤声落入凡人耳中时便只似有风雷涌动。祝阴笑了一笑,挥袖以风尘卷去他与左不正的身形。 浩荡风沙像一顶纱罩,盖在两人头顶。祝阴低声对左不正道,“去祖陵,自神道下去。” 玄衣少女也不迟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这只羊也该脱离虎口了。师弟,多加小心。”说着,她转身便走。 祝阴沉默着转向面前的石路。洁白的卵石如蚌珠,散落道旁。万嶂千岩好似翠屏,拦住他的去路。他踏出一步,踩上了松软厚苔,日光如纱,在林叶间披下。 祝阴开始走这条千百年前他曾走过的路。溪涧边有鹿在饮水食草,听见脚步声后惊惶地跃起后奔逃而去。走第一步,他想起在烂漫烟霞里予他血的神君。走第二步,他想起与他走街串巷,在大红灯笼的红光里孤寂眺望人间盛景的神君。走第三步,第四步,他脑海里皆是神君,只是那面容仿佛被露水模糊,只看得一个依稀的影子。待不知行了多少步后,他发觉他所立之处松柏苍苍,烟水茫茫。静潭上飘着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这是一片逾越了四季的水潭,花瓣像小舟一般在其上沉浮。 淡烟后静静地矗立着一间青瓦小院,门罩漆黑,斑驳的漆痕像泪水,点染其上。祝阴走过去,门上挂的三色铜锁已然锈蚀,只轻轻一拨便掉落在地。踩进门里,虫声愈发鼓噪,可心却忽而越发宁静起来 了。灰尘漫散,像星子一般在风里闪闪发光。 他未去寻龙骨,而是想借机来紫金山里一探。果不其然,有一间青瓦小院伫立于此,像长久地伫立在他的记忆之中。祝阴踏过席文青砖,蛇石足松在潮湿的石间羞怯地探出草尖,毛茸茸的还魂草欢欣地舞动。他走到书堂前,龙鳞似的石头堆成了歪歪扭扭的石阶。祝阴前踏几步,推开了书斋的木门,那门没锁。 吱扭儿一声,木门在他面前敞开,尘灰弥漫开来,像开启了一个尘封的故梦。 书斋中陈设未变,竹牗里透出几道金丝似的光。临窗的红木台上散着几张麻纸,已被渗入的雨水浸皱,木架上堆垒着长幅经卷。祝阴慢慢走过去,拂去灰尘,拉开木轴,他摸着竹简上凹凸的刻痕,看见了对世间万物的记叙。那记叙自上古太初而来,他见到了跂行喙息、蠉飞蠕动之物是如何而生,如何而亡。龙种曾称霸凡世,跋扈飞扬,又沦落作凡人车辇,在天地间流离转徙。祝阴叹息,他离开龙族久矣,不知它们此时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原来如此,他懵懂地明白过来。兴许冷山龙本欲倾覆天廷,但中道受阻,于是便在七齿象王身边留侍。他曾见过的那明亮的魂心是少司命的么?看来七齿象王是少司命的傀儡。他们阴差阳错将七齿象王打倒,迂回的事儿行不通,冷山龙便只能回浮翳山海联合龙种,欲正面进袭天廷。 可这一切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他只觉自己像是突地掉进了一只旋涡中,且仍在越陷越深。 祝阴蹙眉,捂住了额,喃喃道。 “祝某怎就掺进了这闹剧里……” 在书斋中立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去看那红木书台。台下放着只竹笈,他弯下身去,惊奇地从其中抽出几卷记牍来。 展开一看,伸指抚去,却发觉那是过往斋主的记叙。一字一划,祥宁而平静,仿佛将光阴岁月凝在笔尖。 祝阴喃喃道:“神君大人?” 几乎不用再费心去辨,他于一刹间发觉了留下这字迹之人究竟为谁。他抹去藤椅上的灰土,捧着记牍在窗前坐下,天光清静,竹影落进来,贴在墙上,像一幅墨迹纵横的画。在经历漫长的年岁之前,曾有人在这窗前执笔,荏苒岁月之后,他在此重读当年的记忆。 在他纷乱的记忆中,要他前去紫金山的那人是谁? 他又会在记牍中看到甚么? 祝阴想,他会在这里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 记忆仿若流水,潺潺流向往昔。 祝阴抚着记牍上的刻痕,从横撇点捺中,他读到了过往的欢欣与悲哀。他望见紫金山下,漫天火烧似的落霞里,飞凫云履、素袖羽服的少年转身而行,而那时的他仍是一条赤色小蛇,缺眼少牙,皮肉被剥,形容丑陋,却向着那背影歪歪斜斜地爬去。 “喂,喂!”荷瓣似的晚霞里,小蛇沿着那素衣少年的步履爬行,它叫道,“等等我!” 在那久远的记忆里,羽服少年止步了,转过身来。小蛇望见了一张年轻却淡漠的脸,肤似雪云,目如星露。那人道: “你跟来了?” 他虽在发问,可无波无澜的眼里却未见一丝意外。小蛇得意地挺起胸膛,道,“我不仅跟上了你,还要黏上你!你方才说,你是‘最后一个被我劫掠的人’,是罢?你的血很好吃,像是花药宫里的仙酿。我若是吃不饱,便会再去劫其余人。你只有一直给我吃你的血肉,我才不会去伤人害人……” 它见那人神色无变,大着胆子摆尾,将尾巴摆成了一面扇子,叫道: “所以,我赖定你啦!” 小蛇说毕这话,赶忙闭眼,将身子蜷成一团,护住头尾。它明白若是激怒了凡人,他们会伸脚来将自己踹到一旁,像踢马球一般。但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小蛇悄悄眯眼,却觉那人走到跟前,用指头捏起了自己。 “嗯,”那少年道,“那就赖罢,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小蛇欣喜若狂,它发觉自己赖上了一个笨蛋。这世上竟有蠢人会给它喂自个儿的血,还愿意做它一日三餐的饭食。它蹿到少年肩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肩头肉。它听见少年抽冷气的声音,感到牙下的身躯如地震般一颤。小蛇含混不清地道:“我想吃你,想每天吃上三顿,每顿都有你的好血好肉吃喝……” 那少年捉住了它,不客气地将它从肩上拔开,拎到面前与它对视: “不行。” 小蛇打了个寒战,它望进了少年的双眼,像是落进了一片深渊。 “那要我拿身上的东西与你换,你才肯被我吃么?”小蛇的气蔫了,它可怜兮兮地道,“等我的皮、牙齿长出来了,我再用它们与你换,也不用你的血,只要几只蝈蝈吃……” 它想了想,又泪汪汪地道:“要剥好了的,到那时我又没牙齿啦,咬不动。” “都不要。”羽服少年淡声道,“我对你身上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也不会给你剥蝈蝈吃。” 小蛇眼里的泪花泛得更甚,它觉得自己被嫌弃了,连一身艳丽如缠丝玛瑙的鳞片都尚且价廉,它还可以用何物以市? 少年提着它,迈开了步子。天色像蒙了尘,渐渐黯淡。道旁石壁上凿的大龛融化在夕晖里,那里雕着龙髯垂地恭迎轩辕云师,圣人乘青牛车遁入灵奇,所有的雕饰在黑暗里缓缓隐去,像被墨涂去了行迹。但少年素白的羽服却似泛着幽荧的明光,小蛇恍惚觉得,他像夜里的秉烛之人,引着自己前行。 青蛤壳紫的暮色染上面颊,少年的秀目清眉在这暮色里显出了几分苍凉。他突然平静地道: “我要你改行迁善,一日不做恶事,我便饲你一日。” 小蛇好奇地发问,“甚么叫恶事?” “你翦径威吓行客,便是恶事。” “哼,我烛阴从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是甚么人,胆敢命我做事儿?”小蛇骄傲地道,旋即拿尾巴拂那羽服少年的发梢,嘀咕道,“你要是告诉我,我便听你的。” 那冷淡的少年思索片刻,道,“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神君大人!你是神仙?”像有一只钩子忽而提起小蛇的心头,它兴奋地大叫,“是可乘云入霓、上游霄雿的神仙?” “不,我是凡人。”那少年摇头,他嘴角微弯,笑意如初生的杨柳新叶,只微末露了个尖儿。“如你所见,是个只能蹀地而行的凡人。” —— 日子像纸页,一张张翻了过去。小蛇的后悔却像堆垒的书页一般,厚度与日俱增。 在这段时日里,它随着那少年而行。那神君虽顶着个神仙名头,却果真在干着些凡人的落魄事儿。他们在卖烫干丝的茶肆边寻了张破门板,搭起了画摊,成日与曲艺人、庖人和土娼混迹。神君褪下羽服,换上麻衣。他画一面扇挣得三文,写字卷一幅五文钱。可他此人偏生一副娇贵气,笔需用羊毫兰蕊,墨偏要气清质轻的集锦墨。到头来他们非但未能挣几个子儿,反倒做了遭只得喝西北风的蚀本生意。 夜里,他们便睡在破摊棚里。那儿四处破洞,风从缝隙里争先恐后而入,有时夜半落雨,雨水似爆豆一般打得他们哇哇乱叫。小蛇叫道:“你不是神仙么?怎地没一间玉户宝殿给咱们睡,却只能在个破烂火房里落脚?” 神君便用麻衣卷起小蛇,淡淡地道,“现在,咱们换间七进的大宅子歇息。” 小蛇兴高采烈。瓢泼大雨里,神君抱着它冲过夫子庙道,踩着土坡滑下去,猫腰钻进黑暗的一处。小蛇从麻衣里探出脑袋,发现桥拱像漆黑的月牙罩在头顶。暴雨落在桥面,擂鼓似的沙沙作响,白珠子在桥沿边垂成一线。潮暗的桥洞里散发着糜烂的气息,仿佛泥土也带着腥味儿。小蛇失望透顶的大叫: “这哪儿是七进的大宅子?” 神君抱着它,在泥地上躺下来,若无其事地道: “你瞧,天为平棊,地为砖板。咱们活在这其间,不便是已住进了千虚进的广厦?” 小蛇气急败坏,在黑暗里磨牙,心想,这厮真是个骗子! 不落雨的夜里,小蛇盘在少年胸口,就着麻衣取暖。它喃喃发问,“神君大人,你为何不穿先前的羽服?那件衣服很软,很暖……这麻衣同沙子一般,把我都要磨痛啦。” 神君摸了摸它,声音平淡,“那是行骗用的,平日不穿,不然容易脏污。” “行骗?”小蛇好奇地伸出脑袋来看他。 “是呀,我是个大骗子。”神君说,“甚么人都骗,精怪也骗,天地亦被我诓骗。你瞧,你不是被我骗来这儿了么?” 小蛇翻了白眼,想了想,钻进他胸口。神君以为它被自己噎了声,闭上眼欲睡,可一阵尖锐刺痛却突如其来。 “你做甚么!”神君跳了起来,掀开襟领,捉住那咬住他胸口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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