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递来的这簿子?” 周围小吏皆浑身一震,从大司命的话里读出了如雷霆般肆虐的怒意。 记丞忙不迭上前,搓着双手讨好地笑道:“回大人,是福、禄、寿三神送来的。这功德簿是为核定人间功过而设的,有不世之功的赐福,犯难辞之咎的责处。” 大司命轻笑一声,却把功德簿重重摔在案上。 “甚么功德簿?分明是他们的贪赂簿。人间的福分尽被夺掠,荒疫横行,百姓虚匮,黎民流离。”玄衣少年环顾四周,道,“……三神如今可在天记府中?请他们过来。” 他重重咬在“请”字上,眼里迸出令人胆寒之光。记丞读出了他眼里疏疏落落的凉意,知此人虽看着泰然不迫,却生了副暴烈性子,忙不迭提醒道:“下官这便去引他们前来,只是大司命大人,您需沉着些气,莫再像上回痛殴次将星君那般打人了。” “谁说我要打人的?”大司命十指交叠,脸上如盈光华,蔼然可亲。 “我是要与他们洽谈一番。” 福、禄、寿三神被引过来了。那福神是个慈眉善目、五绺长须的老者,花衣革带。禄神着一绛色圆领袍,手捧一品朝笏。寿神背如弯弓,是一隆额白须的老者。这三尊神立在天记府二堂中,登时如发日月明光。福神环顾四周,向大司命和善地笑: “司命呐,你请咱们这些把老骨头到这儿,是有何吩咐?” 老者的目光落在功德簿上,微笑道,“该不会是这簿子有甚么不妥之处罢?” 福神虽语声亲善,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这三神皆是天廷中一品命官,历任大司命在他们面前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哪怕那功德簿里有天大的纰漏也不敢吱声。可这回他们似是踢到了一块硬铁板。大司命在描金椅上翘起了腿,也不吩咐杂役寻椅凳给他们落座,只是道: “是,那功德簿岂止是不妥,简直是非常不妥。” 禄神手撑于膝,对大司命之言昂昂不动。许久,他道:“你这是说,经咱们三神核过的簿子还有错讹之处?” 大司命说:“岂止错讹,其中错疏纰漏,不可胜摘。”他草草翻了几下功德簿,拣了几条来念,“各位请瞧,你们说凡世昏乱,世人无文才武德,故而需取香火数四十万两。” “不错。” “可取去四十万两后,便会生更多天灾地孽、物怪人妖。凡世也会更为昏乱,世人更无文才武德。”大司命笑道,声音却冷冽非常。 福禄寿三神的眼危险地眯起,目光在大司命身上流连,仿佛秃鹫在觊觎着一块腐肉。他们作威作福之年岁甚而要比大司命任职之年更长久。寿神笑呵呵地抚着白须,道:“老儿可觉咱们这功德簿一丝未错,司命呐,你叫咱们再改,但咱们可断然不会再纠谬了。所以呢,你又要如何是好?” 玄衣少年交握着十指,笑容可掬:“您三位也知我是这天廷里的刺头。入了天记府,便得循此处规矩。您三位短了人间多少香火数,便得掏自个儿的腰包来偿。” 禄神从鼻孔里重重出气,前迈一步,狠狠拍上大堂案:“这是甚么道理?你一个微末小卒,也敢对我等三神目指气使?” 福神捏住了手里玉如意,禄神抓紧朝笏,寿神把持龙头杖,气氛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动口不成,便只得动手,一品大仙的宝术常可撼天动地。他们眼神如火星般在空中迸溅交汇——他们要教训这不识好歹的小子! 可大司命甚而比他们还快,只见他腾地从紫檀椅上站起,喝道: “不许动!” 刹那间,三神如遭霜雪降顶。仿佛有嵩岳訇然盖落,他们忽觉呼吸一窒,寸步难行。 大司命周身墨迹散溢,墨点如鱼,在风中游曳。他动用了宝术,凡他口中所吐之字皆会化作绊人枷锁。他背着手,踱至三位老者之前。墨迹化作长链,牵上他们颈中。 “大司命,你在做何事?这是怠慢上官!”禄神怒目圆睁,暴喝道。 玄衣少年牵着那长链,如扯着叭儿狗般将他们带出二堂,走出天记府门,拽至云边。茫茫的云海下,大地广袤而枯裂。大司命笑盈盈道:“既然三位不愿改功德簿,又无意以月俸来偿,那末官便只得送各位下去,以自身抵凡世苦楚了。” 福神大叫:“你敢!” 话音方落,大司命却已一脚踹出,蹬在三神后腰处,九天祥云层叠而开,裂开一只大洞。福禄寿三神像下锅的饺子,被踢落凡间。大司命在云端叉着手,微笑道: “为何不敢?下官素来胆大包天。” 过了一个时辰,大司命牵动墨链,将那福禄寿三神提起。福神上来时囚首垢面,禄神脸青鼻肿,寿神屁滚尿流。有的手托饭钵,有的仍口嚼残炙,全然一副乞儿模样。天上与人间时日流逝不同,看来在这一时辰里,他们竟已度人间两年。 见了大司命,他们竟全无先前那趾高气扬之态,如婴孩般扑至少年脚下,哇哇大哭:“司命大人,咱们过得好苦哇!” 大司命说:“我只是送你们下去两个时辰。” 福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可咱们在下头过了猪狗不如的两年哇!不仅去鸡犬窝里捡米粒、碎骨头吃,还去吮酒肆里别人吃过的筷箸头……” 禄神挽扶着寿神,像相依的两枚藤蔓,抖抖索索地道:“下界如今饿殍枕藉,愍凶连绵,那哪儿是神待的地方?连人也待不起!” 玄衣少年冰冷地道:“你瞧,被收了四十万两香火数的地方便沦落成这番模样。你们倒还不如把先时吞下去的数儿吐出来,免得苦吃到了自己身上。” 福禄寿三神忙不迭点头,像在大司命脚边啄米的群鸡。他们恭敬地接回了功德簿,唯唯诺诺道自己定会仔细核定其中纰漏。 待大司命走后,三张灰头土面的脸上忽露凶光,禄神跳起来,破口大骂道: “狗攘的大司命!” 福神摸着灰土遍布的脸,说:“造孽呀,造孽呀……把一品命官踢下凡的神仙为何可在天廷?不如发配去地府看油锅罢啦。” 寿神呵呵笑道:“他踹咱们一脚,咱们不踢回去,未免太过窝囊。” “如何踢?” 三神对视一眼,皆望见了彼此眼里的阴险之色。他们异口同声道: “去太上帝面前踢!” 悬圃宫中,福禄寿三神连滚带爬地挪到了太上帝跟前。他们像虾子般弓起身躯,在太上帝跟前像捣药一般重重磕头。 福神的五绺胡子飞起飞落,如水鸟展翼。他哀声道:“陛下,求您垂怜老臣,莫让奸佞塞道哇!” 太上帝正在细看园中建木,葱郁的树影里,他发觉树干上有如刀刻般的疤痕。兴许是有贼人入了悬圃宫,取去了仙木一截。太上帝心痛难当,随口问道:“奸佞何在?” 禄神旋即长跪,粗声道:“在天记府,在三省堂。” 太上帝说,“噢,又是大司命罢?”他转过头,背着手,“你们是此月第六十一个向朕诉苦的神官。” 寿神咳了几声,颤巍巍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将其除名?他败法乱纪,生事扰神,不知审时度势。” “败法在何处?乱纪又在何处?”太上帝道,“他倒是恪守天廷规法,若无大过,朕如何除他名?” 三神对视一眼,福神道:“败法……却是有的。” 太上帝的目光如山岳般压来,“可有罪证?” 福神慌忙垂首,揖道,“如今没有,下回便有了。” 太上帝似笑非笑,让他们退出悬圃宫。三个老头儿凑在宫门前,面面相觑。最后他们提起寿杖,一瘸一拐地在云道上前行。一面走,他们一面高声抱怨:“他娘的,挨|操练的大司命!” 寿神摸着干瘪的肚皮,怨道:“自下了凡间后,老朽便尝够了凄凉瓦灶,为了讨钱,只得沿街唱歌,这把老嗓都唱得似含了沙。” 禄神像破锣一般叫起来了,“两年哇,他丢咱们下凡间里受苦了两年!那娇生惯养的小白脸,知这苦楚滋味么?” 福神摇首叹息。“瞧他虽骄横,可若尝了我等经受的苦难什有之一,便会吓得屎滚尿流……” 寿杖笃笃地在石板上敲击,响到某一时戛然而止。三个老汉回过身,围成一个圆,阴险的笑在他们脸上传递。“不,不,咱们势必要让他吃够更多苦头。” 他们一齐桀桀笑道:“让那小子跪在咱们面前哀求讨饶!” 此时,天记府中。 勤慎宅里忽而响起一道坠地声,旋即是一丝细微而痛苦的悲鸣。 记丞叩响了门,惊惶地问道:“大司命大人,您怎么了?” 过了许久,模糊的嗓音自房内传出:“无事。” 记丞道:“明日常朝,您还去否?” “……不去。”又等了一会儿,房中那人才道。 “您已经许久未去了,百官已有微议,太上帝亦圣颜不悦。” “我身体不适,明日次将星君也上朝罢?托他替我向太上帝告假罢。” 记丞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您已半月不曾去常朝了……” “接下来的半月也不打算去。” “那要用甚么缘由告假?” 房内那人道:“腿跌了。” “二月丙戌,您已如此向太上帝禀过。” “切菜时捅到胸口了。” “太上帝会当咱们是傻子。” “脑袋被跌落的山石磕了。” 记丞长叹一声:“成罢,这缘由倒还说得过去。卑职这便同次将星君说,您脑袋被驴蹄子踢了。” 细碎的步伐渐渐远去,像淅淅沥沥的雨点。勤慎堂中,大司命跪于书橱前,冷汗涔涔。 他艰难地爬起,一条腿却已折向不可能的方向,像棉花一般软软垂下。公案桌上散落着雪花似的天书纸页,每一页都记叙着人间悲苦,却每一页都以朱笔批签: 代受其难。 玄衣少年倚靠在藤心椅背上,像有无形的利刃刺破胸口,鲜血如泉涌出,倾泻于地,像一丛燃烧的火焰。他痛苦地呻吟,可无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努力坐起,头忽而似被重重磕了一记,血溪自额上蜿蜒而下,爬过颊边,滑入颈中。他一页又一页地翻动天书,以朱笔写字,然后变得愈来愈凄惨,愈来愈不成人形。 月牙在窗格里爬上来,竹簟里透出的光像水纹,将他浸在夜色里。 大司命伏着案,神志朦胧如雾,他想,今夜他又不能放班了。 沾血的手颤抖着抚上天书,他缓缓地翻开了书页。如豆的火光里,天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见,那行墨字像盘踞在心上的一道疤痕,从未痊愈: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仙槐沙沙摇曳,如窃窃私语。满屋的清寂夜色里,大司命忽而抽着凉气,将自己蜷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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