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被两位文家的修士捉去,与妖尸一块儿浇薄酒,置入土砖丹炉中。它被烧得哇哇直叫,身上鳞片掉尽,拼尽全力钻出炉室。这时它才发现它被小叫化拿去卖了换银子。 它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银子去医他娘亲的水肿病,难过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过半两银子。小蛇不服气地想,它眼似黄金,鳞如红玉,哪样不比银子好看?可如今这两样物事它皆几乎失尽,它就像一块惹人发笑的木炭,只得藏身于道旁。后来难过压倒了高兴,小蛇抽噎起来,它发觉连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它没人要了。 当道旁行来一个挑担货郎时,它急不可耐地从衰草里蹿了出去,拦在那货郎跟前,大叫道: “抢劫!” 货郎低头望去,惊奇地睁大了眼,一条丑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他蹙起眉,道:“你要抢甚么?” 小蛇恶声道:“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劫你的财……” 话音未落,它便被那货郎一扁担打了出去,像一块泥巴般溅回草丛里。货郎朝它落下之处啐了一口,骂道: “晦气玩意儿。” 货郎挑起担走了,一面走,口里还一面咕咕哝哝:“近来精怪甚多,应去买张镇邪符随身携着……” 小蛇被扁担抽了一记,连尾巴也抬不起来了。它身子重得像一块铁,脑袋却轻飘飘如一抹柳絮,像有一团蜜蜂在它头顶嗡嗡旋飞。待那恼人的嗡嗡声平息,它又艰难地爬到路上去。在这一日里,它被牛车的木轮撵过,被马蹄踏践过,一只猗犬奔来,险些将它咬成两半。每一回它都坚持不懈地大喊“打劫”,可没劫到一个子儿,却劫来了一身伤。最好的一次,它劫到了一块腐肉。它视若珍宝地一口口嚼完,又因腹痛吐了出来。小蛇趴着不动时,觉得自己也似一块腐肉,即将死去。 日光像燃烧的火,点亮了天边。小蛇却觉得它的生命之火将熄。它趴在雪地里,小心地含着雪,用融化的雪水充饥。它饿得头昏眼花,只觉天地离它愈来愈远。 不知过了许久,晚风悠长,残阳明灭。小蛇忽而听到了一阵布履踏雪的声音,窸窸窣窣,自长径一头传来。它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用细弱蚊蚋的声音道: “打……打劫……” 那脚步声在它面前停歇了。小蛇努力抬眼,却见一对玄色云履停驻在它眼前。这是方士爱穿的鞋履,它曾被方士们剥去了皮,剜去了眼,烧去了鳞。它登时惶惶不安,浑身紧张地蜷成一团。 “你要劫甚么?” 来人开口了,那似是一个少年。声音清亮却疏冷,似滴露入池,玲珑动人。 小蛇气喘吁吁地作出凶恶模样,道: “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来吃。” “我凭甚么要被你打劫?”来人冰冷地道。 这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劈得小蛇头脑昏沌,惶惶不安。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其余人在它说罢上一句之后便会伸脚狠狠将它踹走。 小蛇努力转着金星四冒的脑袋,可怜巴巴地道:“因为我身上没有能供你拿去的东西了……以前我能拿鳞片、牙齿和血同你换,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听人说,打劫就是不给钱就能吃到东西。你要是不想被我吃也成……我只想要一点馒头屑,或蛐蛐肉。” 来人又冷淡地道:“我身上没有馒头屑,也没有蛐蛐肉。” 小蛇闻言,难过地耷拉下脑袋。它缓慢地挪动着肚皮,想爬回草丛里。“你这穷酸鬼,走罢,走罢。我去劫下一个人啦。” “不成。”那双云履忽而前迈一步,拦在它身前。“金陵近来有传言,说紫金山下有精怪剪径,城中人心惶惶,你不可再做此勾当。” 听了这话,小蛇呆怔在原处,多日来的委屈如潮水卷着怒火涌上心头。它用仅剩的金眸望着自己,通体焦黑,无一鳞片,如同炭渣。口中长牙已去,嘴巴瘪下,正灌着飕飕寒风。它忿怒地大叫: “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 小蛇扭过身子,怒火仿佛要烧穿胸膛。此时的它宁愿这怒火燎尽这天地,将这充塞着冷漠凡人的世间焚烧。 “我甚么都给你们凡人了!皮、鳞、牙齿、眼睛和血,我都给你们了!”它一面说,泪花一面奔涌而出,“但只有这条命我还不舍得给,除却这条命,我已一贫如洗啦!” 它嚎啕大哭,像一个孩童般倾泻着自己的悲伤。 忽然间,口齿间传来温热的铁锈味。它感到似是有水珠滴落自己口中,黏稠却香甜,像带着槐花的清香。 “我将我的血肉分予你,你不可再为祸世间。” 那人说。他抽出剑,划伤了手指,又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不知觉间,疼痛像水一般自身上流泻而去。“我与你一般一无所有,但所幸仍存一身皮肉,可暂果你腹。” 小蛇抬起眼,望见了漫天艳丽的烟霞,似有人在天边秉烛,烛火烧透了云彩。那人飞凫云履、素袖羽服,清隽的眉眼朦胧在雪雾里,像一张素丽的山水画。 “你是谁?”小蛇怔怔地问。它第一次受人馈赠,而非遭人横夺。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那人说,眼眸如一片漆黑深湖,宁静无澜。 “是最后一个被你劫掠的人。”
第五章 兰蕙虽可怀 天幕墨黑,月色如雪。祝阴自梦里醒来,望见石穴里流淌着的月辉,忽挂记起他在紫金山下与神君初逢的当年。 那时的光景宛若一幅画卷,久久地在他记忆里珍藏。以前他不知天高地厚,从浮翳山海行入凡世,却被凡人坑骗,行将就木。直到一日素雪高飞,绮霞低映,神君将血滴入奄奄一息的他口中,救他性命。 在那之后,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他再无轻视凡人之心,却与敬奉的神君天各一方。他在凡世中苦寻神君踪迹,力敌无数妖厄,终于寻回他的神明。 祝阴低低地叹气。春寒料峭,他的吐息化作白雾,像蝶一般向空中飞去。他翻过身,望向床榻上的另一人。月光像水银一样潺流,映亮了那人的眉眼。祝阴睁着眼,颤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易情熟睡中的容颜。眼上禁制已除,头脑中的云雾终于分拨而开。他望见在细雨清晨里爬上天坛山的那个浑身泥水的小道士,望见在大梁城里被他接住的、那个气若游丝的大师兄。易情在倾盆黑雨里扯过缚魔链,与他相吻;在春光里向他走来,轻轻地抽去他眼上的红绫。缺失的记忆犹如榫卯,在那一刻严丝合缝地相接,他终于将神君的脸孔与师兄相叠。 泪水像决了堤,潸然而落。他想起过往种种,悔意像海浪卷上心头。他讥刺、暗算师兄,伤过师兄数度,可师兄都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将他所犯之错轻轻揭过。 祝阴撑起身子,又很快俯下身去。他捧起易情的脸,贴上那紧抿的薄唇,起初如蜻蜓点水,后来似狂涛骇浪。易情在睡梦里无助呻吟,被他吻得几近窒息。祝阴一面落泪,一面痴狂似的呢喃:“师兄……神君大人……” 易情醒来时,惊觉自己正被祝阴按着亲吻。祝阴的身子柔韧若蛇,像枷锁一般将他缠起。他哽咽着挣扎,可口里的软舌便探得更深。津水自口角淌下,祝阴红着脸,闭着眼,贴在他面前,像要将自己的身心献祭。 往昔用以覆眼的红绫已然解下,如今却缠在他们腕间,将他们相连,如一道红线。 “祝……祝阴……” 亲吻的间隙里,易情瑟索地低唤。他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火热的唇瓣在身上辗转。过了一会儿,易情终于捧住了祝阴的脸,将他轻轻搡开,喘息着道,“你做甚么?” 祝阴说:“祝某想看看神君大人,忽然非常非常想。” 易情说:“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哪儿看得清?”他翻了个身,打着呵欠睡下,又咕咕哝哝道,“你先前抱着我不撒手……又不许我回茅屋睡,现在又不给我睡啦……” 他正想阖眼,却又被祝阴翻了过来,绵绵细细地亲吻。祝阴的脸颊似铺满了流霞,眼里却漾着秋水似的哀愁。舌尖被轻轻一啮,祝阴在他耳旁轻声道:“因为看不清,所以祝某改换心思了。” “现在祝某……”他俯下身,双唇像一朵楝花般飘落易情的颊边。“忽然想亲神君大人了,非常非常想。” 翌日,初日高升,风动翠竹。晨光像金流苏般垂落岩穴中,落在两人身上。易情爬起身来,坐了好一会儿,只觉混混沌沌。昨夜祝阴像一块鹿胶,黏着他亲吻。那吻如烈火,要在他身上泛起燎原之势。亲到后来,险些要扒光了行事。易情吓得要魂飞天外,祝阴见他惊惶,才恋恋不舍地住了手。 易情在河边打了澡豆洗脸,换了净衣。回到石室时祝阴已起来了,换了道袍,束上了发,正捧着神君的泥人傻笑。易情看得无可奈何,道:“祝阴,你好了么?师父先前托三足乌传话,说需咱俩过去一趟,有山下的活儿要接。” 祝阴洗过头脸,同往常一般往神龛里毕恭毕敬进了香,站在他面前道: “好了。” 他们如往常一样迈出石室,走在山径上。山径蜿曲如蛇,林丘浮沉于烟雨。红杏如火,杨花似雪,一切都与往时别无二致,可两人心口的鼓噪却不同一般。 良久,祝阴开口:“神君大人……” 不一会儿他又转口:“师兄。” 易情挠了挠脸,说:“还是叫师兄罢,我如今已不在天廷了。” 祝阴点头,他看上去比昨夜平静了许多,可那低垂的眉眼里却似要滴下湛露。他说:“祝某一直感念神君大人恩情,您在紫金山上曾以血肉济祝某,又数度救祝某于水火之中,祝某无以为报,只能……”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得似蚕丝: “……以身相许了。” 易情听了这话,蹦了起来,飞快地捂住祝阴嘴巴。祝阴望见他的脸像被日光晒得彤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易情大叫:“你别说这话!” 祝阴被捂住嘴巴,惊奇地睁大了眼。那眼瞳金灿灿的,像落在波浪上的阳光。易情忽而觉得手心传来一点湿热,轻而痒,是祝阴在舐他的掌心。易情像被电着了一般缩开了手,却见祝阴笑盈盈地道:“为何不能说此话?” “因……因为……”易情忽而舌头打结了,“我是你师兄,且家贫如洗、孑然一身,才不值得人托付终生……” 祝阴摇头,“祝某不在乎。” “而且……”易情支支吾吾,像是咬到了舌头。 “而且?” 易情看着他,忽而心慌意乱,像有只鼓槌在心里咚咚地擂。他扭过头,加快了步子,道:“咱们且不谈这事了,走罢,师父还在候着咱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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