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某是精怪,亦有所觉,近来阴气盛强,是妖魔横生之时节。且近水处易发阴邪,浮翳山海有旷远汪洋,其中妖魔不计其数。不知为何,这些妖魔近来燥乱不堪,甚而狂性大发。”祝阴沉吟道,忽而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腕节,似是有些羞于启齿。“祝某……也略有些心神不宁。” 易情摇头:“既然如此,那便更应与你同去。你若不慎跌入阴府,我还能将你拉回人间。” 祝阴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忽而笑了,笑容像着雨杨花,清润动人。可正在此时,异变陡生,他俩正伫立在石径上,祝阴忽而看到易情身后的红豆杉林里冒出一大片黑魆魆的鬼影。 那影子穿林拨叶,像锐利的剪子般刺到眼前。水鬼瘦骨嶙峋的头颅忽而出现在易情身后,对毫无所觉的他张开血盆大口。 祝阴打了个激灵,叫道:“神君大人!” 他金瞳如电,出手如有雷霆之势,瞬间掀起折树狂风。那前来偷袭的水鬼像巾帕般被吹飞出去,可更多的水鬼蚁聚而来。它们眼里碧光大盛,如丛丛簇簇的幽火;它们口中流涎,似是肚饥难耐的恶鬼。 易情扭头,发现身后惨状,惊道:“这……这是我先前以血饲的水鬼,为何它们反倒来攻击我?” 祝阴咬牙,挥袖荡开十余只水鬼,道,“师兄,它们正像祝某方才所说的一般,乙亥将至,阴气洋溢,精怪最易发狂,连血也牵绊不住它们!你若是爱养妖魔,养祝某一只便成了!” 水鬼被狂风掀翻,接二连三地掉进卫水里。可它们仍坚持不懈,往泥岸上爬。它们眼里闪着凶光,仿佛要将岸上的两人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祝阴眼神寒冷如霜,他低声道: “——风雨是谒。” 刹那间,宝术发用。乌云如墨,风驱急雨。漆黑的雨珠自天而降,像无数把利剑穿透水鬼身躯。 惨叫声里,鬼影渐渐湮息。 两人望着那片惨景,气喘吁吁,心中惊魂未定。 过了片刻,易情扭头,忽而道:“师弟,你受伤了?” 祝阴低头一看,只见指上被利枝划破了一个小口。他方才见神君遭袭,一时心焦,驱风时使气力多了些,竟不慎教飞溅的沙石、树枝划伤了自己。 “不打紧。”祝阴赶忙将手藏在背后,又问道,“师兄有伤着么?” 易情却捉住了他的手,拉到面前。祝阴一怔,却忽觉指尖一热,创处被温柔地包围。神君低下头,含住了他受伤的手指,舌尖如柔和素波,在肌肤上轻漾。 祝阴颤抖了一下,脸像熟透的李子,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神君在舐着他的伤处,与许久以前他们在紫金山下初遇,他啜吸着神君的血,从而得以延续性命时的光景一样。 易情放开了他的手,漆黑的眸子里像有两弯银月,潮润而明媚。他像一只乖顺但狡黠的狸奴,道: “是啊,我伤着了。瞧你手上流血,我的心伤了。”
第七章 兰蕙虽可怀 人声渐歇,月色满山。 回溪幽泉淌过苔石,泠泠水声宛如挂铃。石室烛光里,一个人影伫立于杉木架前,静静地捧着书册。 两人入了石室中,沉默忽至。他们一言不发,似是各怀心思,仿佛全然忘却了方才遭袭之事。 祝阴执着烛,在银涂香炉前添炭。春寒未去,冷意像水一般抹上周身,他心头却火热躁动,似已至酷暑。他点了安息香,这是神君常于天记府中点起的香,他立于府外槐树下时时而会嗅到那自波剌斯树皮里刻出的白胶香,香气清远,可通神辟邪。他方将树脂点着,便觉立于书架前的易情浑身一颤,单薄的影子像在秋雨凄零摇曳的枯叶。 “把香熄了,祝阴。”易情忽而开始喘气,像有人在他颈上套上一条索命麻绳。 “可是,神君大人,您不是最喜此香……” 易情的脸像抹上了一层石灰,煞是惨白:“我说把香熄了!” 他的声音一刹间变得冷硬起来,像一柄利刃倏地劈开两人之间美好的雾氛。祝阴赶忙以风掐灭了烟火。易情摇摇晃晃地在交椅上坐下,如坠冰窖般战栗不已。安息香辟邪,香气像利剑一般刺入他的肌肤,他虽已取回过往神力,但仍为妖躯。 “对不住,神君大人,祝某不知您……”祝阴的脸亦转为雪白,磕巴着道。 “不打紧,是我近来闻不得这香了。”易情摆摆手,抬起头时又勉强笑道,“不是说好了,往后都叫我‘师兄’的么?” 祝阴忙不迭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叫道:“师兄。” “嗯。” “师兄、师兄……”祝阴忽而喋喋不休地念着这两字,仿佛在反复咀嚼,让那缱绻的字音在舌尖上滚动。 “不用叫那么多回,”易情打断他,“我听见了。” 祝阴点头,像缝上了嘴巴般紧紧阖上双唇。许久,他又禁不住开口:“师兄。” “怎么了,师弟?” “嗯,祝某也听见了。”祝阴忽而莞尔一笑,金眸里泛起滟滟波光。 易情苦笑,忽而道:“对了,师父这般支使你去浮翳山海,你竟也无甚怨言呢。” “神君……师兄觉得这不妥么?” 话题又转回了此事。易情扶着脑袋,将胳膊肘支在椅圈上,若有所思道,“你先前说了,此行凶险,亏你还敢冒着有性命之虞的危险去往那儿,是连小命也不想要了么?” 祝阴垂着头,像在将字句放在舌尖上研磨。许久,他轻声道,“因为……祝某信得过师父。”他的睫羽如蝶翼,在烛光里轻轻扑簌着。“她待降世的祝某甚好,师兄不在观中的十年间,她不曾将祝某当作过外人。祝某甚而在想,若祝某有娘亲的话,当是那般感觉。因而师父要祝某去浮翳山海,祝某并无置喙之辞。” 易情简直要哑然失笑,这小子在他面前玩的是哪一出?莫非也要将天穿道长当成自个儿的亲娘?祝阴红着脸,攥着袖,手指不住摩动,像是心神不宁。易情见他这副模样,平静地问道: “你今日是怎么了?” 祝阴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兀然抬首。易情缓声道:“我瞧你像是心猿意马,甚而焦躁之极,莫非是乙亥的阴气也在扰你心神,你也要像山里的那群水鬼一般疯癫痴狂?” 祝阴浑身一颤,易情真说中了他此时的心思。方才他望着一众水鬼狂乱奔袭,一腔热血竟也突而沸起。那滚烫的焦灼感像闪电般自胸膛中射开,流遍全身。他忽而觉得这感觉像当初他啜吸神血时的光景,一样的情难自抑。 易情见他不答话,忽而翻身一仰,在石床上躺下,打着呵欠道:“天时已晚,先歇息罢,明儿就得去浮翳山海了,咱们需养精蓄锐。” 祝阴怔怔地望着他,看着易情漫不经心地用手里的书册盖住了脸,蝴蝶装的簿册封皮上书着“楚辞”二字。祝阴看着那书册,忽而想起自己曾在那书里如痴如狂地寻过神君的踪迹。屈子在九歌中描绘了诸天神灵,写大司命乘清气、御阴阳,文字里的神君凛然如霜。 心像飞奔的马蹄,怦怦地撞着心口。那无来由的焦躁感愈来愈浓,他头昏口渴,觉得月光下一切都泛出了晕影,兴许真是受了乙亥阴气之害,祝阴鬼使神差地走到石床边,俯身坐下,掀开了易情脸上的书册。 他望见了易情浅阖着的眉目,倦色像釉彩,涂覆在脸上。神君的眉眼清隽柔和,却透着钢铁似的寒硬。祝阴心口里蹄子似的响声愈来愈急,像有万马奔腾,他轻轻唤道: “神君大人……” “嗯?” 易情张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祝阴像望进了一片深渊,那其中酝酿着深沉的黑暗,却又透着一丝明媚的光。祝阴轻声道,像是怕扰到了熟睡的人: “祝某想,祝某今夜真是痴狂了。” 烛影在寒风中陡然一颤,湮死在雪似的月光里。热意像岩浆般淌遍四肢百骸,祝阴忽而俯身,像野兽般咬上易情的唇瓣。 易情愕然失色,祝阴的软舌灵活地撬开齿关,利齿咬破了他的舌尖,血味在口中弥散。祝阴如逢甘霖,贪婪地啜吸着那犹如醇醴般的鲜血。神血宛若柴薪,往他本就燥热的喉间再添火势。 “唔……嗯……”易情挣扎着,手脚却似抽空了一般无力。祝阴捉住了他的手腕,眷恋地加深了亲吻。许久之后,祝阴放开那被摩挲得艳红的唇,舔着口齿间的血丝,喟叹道,“神君大人……真是好滋味。” 他想起了初逢时啜饮神君鲜血的光景,那甘甜的血气仿佛仍残齿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易情气喘吁吁,净衣散乱,像一副被摊开的画卷。他肤薄若纸,祝阴甚而能感到手下脉搏不安的跳动。易情凌乱发丝间掩着的双眸里盛满了疲色,他道: “你是将我当作了甚么吃食么?皮薄馅汁儿多的灌汤包子?” 祝阴忽而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口。微糙的舌苔掠过伤处,带出更多教人战栗的血气。易情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祝阴的指尖流连过他的脖颈,滑过脊背与腰身,将他用力拥向自己。 “是啊,”祝阴放开他,低低地道,“祝某恨不得将神君大人拆吃入腹。” 易情轻轻搡开他,咬牙道,“你慢些吃。” 祝阴却又贴了上来,用唇描摹着他的唇,含混不清地道,“祝某不怕被噎着。” 月光像滚沸的水,烫得他们在石床上一阵阵战栗。绫带散开,净衣似肩头滑落,祝阴触上了神君的肌肤,白玉似的滑凉下包藏着火热。神君蹙着眉,闭着眼,在他舌尖的侵掠下溃不成军。祝阴再次放开他时,望见他神色带着茫然和迷乱。 祝阴忽而羞赧而惊惶了,他意识到自己在渎神。易情躺在他身下,像一张被揉皱的青檀宣。见他停下,易情昏沌而迷茫地道,“怎么了,不继续么?” “祝某……”祝阴喃喃道,金眸里流转着慌乱,“祝某方才想起,这般举动是对您不敬,礼数不周……” 他还欲磕磕巴巴地说些话,却见师兄叹着气,伸出手,揽着他的脖颈贴上来了。唇舌再度相接,祝阴惊愕地睁大了眼,血味更重了几分,易情将口中的创口咬得更深了。 血流入他口中,他忽而发觉易情在给他喂血。师兄的面庞带着疲乏的苍白,像将融的霜雪。 “管他甚么礼数?你早就大逆不道了。浮翳山海险恶,你多用些我的血罢。”易情轻声道。 “可是,师兄……” “你怕甚么?我是神仙,死不了的。”易情说,“哪怕是死了,也不会放手撇弃人间。” 祝阴搂着他,小心地躺下来。他们并肩躺着,望着石穴顶露出的苍穹。星子多如砂砾,在黑暗的海洋里漂浮。祝阴强抑下心头的烦乱,摇头道,“已够了。祝某今夜已冒犯您太多了,再这样下去,祝某怕惹您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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