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又咯咯笑起来了,一面笑,它一面自豪地叫嚣: “我不是蛇,我是要将凡世搅得天翻地覆的烛阴!”
第二章 兰蕙虽可怀 学堂里闹哄哄地乱成一片,像飞来了一大团乌蝇。生徒们叫闹着,从风窗边手脚并用地爬开。一条小蛇趴在窗棂上,摆出妖娆的曲线,嘻嘻大笑,叫道: “我是烛阴,我来吃人啦!” 学子们惊叫着奔出书院,拥过拱桥、游廊。广玉兰沙沙地落叶,不一会儿的工夫,院中化作一片清寂。小蛇左顾右盼,见众人皆被自己吓跑,得意地咧嘴: “哼,看来吃了这里的十个人,也不会吃到一个胆儿。” 书院中无人,小蛇自讨没趣,又爬去了集市的廊房处。但见鞼匏梓匠忙得热火朝天,汗水将搭在颈中的巾子染透了一遍又一遍。有人宰赁猪羊,有人叫卖胭脂,嚷叫声像滚滚轰雷撵过街巷。小蛇爬到铜钲边,用尾巴卷起石子用力敲了几下。行贩们以为收市的时候到了,惊疑地抬头,却见一条红鳞似血的小蛇盘踞在彩楼上,张牙狂笑,又凶暴地嚷道: “吃人啦!烛阴来吃人啦!” 人群静默了一瞬,那一刹那,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人的脖颈卡住。然后那只无形的手很快放开,众人口中迸出了轰雷似的尖叫。咬秋的香瓜滚了一地,汁水四溅,石首鱼、裙带从水里蹦出,在地上惊惶地爬动。不一时,偌大的集市真像收了市一般,空廖无人。 小蛇得意地从楼上爬下,像亲王巡视一般检阅着自己闹出来的成果。它爬过茶果摊,一个对襟小袴的小孩儿瑟索着躲在货车底,见了它,畏缩地叫道: “你……你是来打劫的么?” 小蛇转过头,沉默半晌,严肃地问道:“甚么叫打劫?” 此时的它早已将方才的吃人宣言忘去。它也没想着吃人,只想着唬人。人肉难吃且大块,它得撑许久才能咽下去。 那小孩儿结巴着道:“就是不给钱……就吃咱们的东西。” 小蛇歪着脑袋想了想,它爬上了茶果摊,叼起一只蒲桃,塞进嘴里大嚼特嚼。酸甜的汁水溢了满口,它鼓着腮帮子,又严肃地对那小孩儿道: “不错,现在我是来打劫的了。” —— 夜色像帐纱一样垂下来,小蛇又得意地游出了市口。它发觉了,凡人果真就像在地上爬的虫蚁,只要提醒他们危险如洪水猛兽,他们便会尖叫着四散跑开。龟兹毒龙说的话是错的,一群没胆鬼,哪儿值得它高看? 小蛇爬过龙藏浦,河房里的灯火洒下来,河水像一条跃动的金带子。浓郁的茉莉香粉味儿越过雕栏,像柔嫩的手臂伸向鼻尖。小蛇忽然怔住了,它望着灯烛荧煌的夜色,忽觉自己茕茕孑立,在这世间孤寂无比。 人与人之间总是像粘了鱼胶和糖稀,亲密无间地黏在一起。望着喧哗夜景,小蛇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酸涩。它觉得很奇怪,方才吃的蒲桃有这么厉害的酸劲儿么? 它爬进浓郁的夜色里,头顶却忽而落下一张镇邪黄符,将它贴在地上。小蛇慌张地扭动着,那符纸却似铁枷般将它牢牢钳起。它欲要大叫,可一根驱邪的桃木枝儿忽地探来,烫伤了它的舌头。 前所未有的疼痛冉冉升上心头,小蛇顿时泪眼汪汪。它抬头一看,却见眼前立着个戴玄冠、着绛褐衣的尖腮修士,正险诈地微笑着,凝望着它。 “一条会说话的灵蛇。”那修士咂巴着嘴,搓着手,说,“看来能赚到几个子儿。” 小蛇朝他凶恶地龇牙咧嘴,“我不是灵蛇!” 修士怔了一怔,旋即又恢复了那凶险的微笑。他问,“噢?那你是甚么?” 小蛇骄傲地挺起肚皮,“我是烛阴,是能呼风唤雨、会吃人的烛阴……” 听了这番话,修士忽而哈哈大笑。他拎起这条被镇邪符捆住的小蛇,左瞧右看,掂来摸去,确认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小蛇。只是这蛇的鳞片似蕴灿烂光焰,火红灼目;它的双眼似绮丽的黄金,摄人心魄。 小蛇见修士不说话,又龇牙道:“你在做甚么?你不放开我,我便要生气啦。我一生气,便会暴跳如雷,会将你捉来,把你吃下肚……” 修士说:“我是来打劫你的。” “打劫我?”小蛇不解地歪过脑袋,“你要来劫我甚么?我听你们凡人说,打劫便是吃别人的东西却不给钱。我身上没有吃食,我也不值钱。”说着,它又张开短短的钝齿,叫嚣道,“你这像蝼蚁一般的凡人,你怎么还不害怕,还不在我面前跑开?我懂啦,你一定是吓得丢了魂儿,吓尿了裤子,吓得迈不开腿。” “不,我没被吓着,且还看出来……你很值钱。”修士将它放在槐树下,微笑着从袖里取出一柄梅花匕,匕间流淌着水波似的寒芒,教小蛇打了个寒战。他舔了舔唇,“好久未见自浮翳山海出来的精怪了。你身上的物事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镇邪符上画着繁复的符字,每一道都似一条结实的铁链,将小蛇捆起。小蛇拼死挣扎,却绝望地发觉一切皆是徒劳无功。它猛然发现,原来凡人间也是分作蠢人同精明人的。蠢人见了它,会像遭了洪水浪头,大叫着奔开。可精明人却非但不躲,还会恶毒地算计它。 小蛇被剥去了皮,像一条肉虫,血淋淋地丢在草丛里。被符纸捆着,它毫无还手之力。修士用梅花匕挖去了它的一只眼,将它钉在地里,对那鎏金似的瞳眸啧啧称奇。他本欲再挖另一只眼,可奄奄一息的小蛇凶性大发,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掌,将掌缘咬出两只小小的血洞。修士遗憾地甩手,也不收回钉在它尾巴上的梅花匕,将那金眸与蛇皮包在手捏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先卖一层皮,一只眼,等你过几日长出来了,我再来卖你一层皮,一只眼……” 月光像未熟鸡子里的蛋黄,流到薄云里,淌到了小蛇身上。鲜血淋漓的小蛇躺在草丛里,听着秦淮河漎漎的水声,那像是水底怨魂的泣诉,绵长悠久,一刻不断。它浑身剧痛,连爬动都会教身上火燎似的灼痛。于是它不敢动了。 月亮落下去,日头爬起来,如此反复几日后,小蛇又痛又饥,心里竟生出一点恐惧来了。它忽而发觉自己对凡人生出了害怕之情,害怕那修士还会来剥它的皮,挖它的眼。小蛇艰难地叼起梅花匕,用力拔开。它的皮长出来了一半儿,可眼睛却没长出来,它瞎了一半儿。 波光潋滟,水上似落了一层白霜。小蛇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动,此时它爬得不如先前那般耀武扬威了。它气喘吁吁地动着受伤的肚皮,像一头老牛犁过田地。它将头埋在淮水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忽而感到腹中瘪得像一只空口袋。它要进食了。 小蛇忽而怀恋起它打劫来的那只蒲桃,酸涩却鲜美,在这饥寒交迫的夜里像一只钩子,勾着它的心与魂往前爬。它努力地回忆哪儿能吃到那蒲桃,又艰难地爬回了廊房边。这回它没气力爬上楼去敲铜钲了。它像一滩烂泥盘在地上,艰难地细声叫道: “吃人的烛阴来啦,这回它不想吃人了,想吃一只蒲桃……” 可它话还未说完,却听得廊房里有人在叫:“唬人的妖蛇来了!” 小蛇没吃到鲜美多汁的蒲桃,却先吃了一记木棍。走卒们接二连三地围上来,专挑它的三寸、七寸猛打。棍棒如雨一般落下,小蛇拖着伤躯疲惫地躲闪。它没了一只眼,看不清,身上挨了好几下。 待它气喘吁吁地爬出市口,另一只眼也肿起来了。血流进了眼里,月盘变成了红色,像一只熟透的柰果。小蛇咽了口口水,用力往前爬。这时它总算对凡人有些恐惧了。 它是自浮翳山海来的精怪,凡人不会容忍一只精怪活在他们中间。小蛇发现自己的长獠不起作用,自己的嗓门在他们面前就像蚊子哼哼。 它又痛又累,爬过街衢,发现砖瓦房前站着个麻衫汉子,手里提着几只金丝雀儿笼。那笼里关的却不止是金丝雀,还有一群灵禽,双头鸓、四翼酸与、人面鴸……它们身前虽放着食盆,可它们却神色郁郁,不肯进食。 小蛇流着血水和口水爬过去,趴在了金丝雀笼上。它望着青花钵里的吃食,垂涎欲滴,对那提笼的麻衫汉子道: “喂,喂,让我吃里头的玩意儿。” 那麻衫汉子看了它一眼,对这血淋淋的小蛇既惊又嫌,道:“你若是想吃,那便得入笼去,替我挣钱。” 凡人与精怪相处唯一的方式,便是将精怪捉起来饲着,让它们成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小蛇想了想,忍着痛,龇牙咧嘴地钻进笼里,乖巧地盘成一圈儿。它顶着一只眼,依然很快活地道: “那你可要挣大钱啦!我是吃人的烛阴,不仅会挣钱,还会替你打劫出一座金山银山来……”
第三章 兰蕙虽可怀 小蛇只在笼里待了一段时日。当它把青花钵里的吃食一扫而空后,提笼的汉子却怎么也不肯往里头添蛐蛐肉了。小蛇的肚皮像擂鼓一般咕隆隆作响,它又趴在笼上,眼巴巴地对那汉子嚷道,“喂,喂,给我吃新的玩意儿。” 提笼汉子摇头,道,“你还未替我挣钱,就要教我亏钱么?” 小蛇悻悻地缩回脑袋,仅余的一只金眼滴溜溜地打转,望向其余笼中的灵禽。双头鸓的两张脸都像绉巴巴的苦瓜,不情愿地齐唱飞天伎乐的调儿,一只头引吭高歌,一张嘴低吟浅唱,时不时有行客在它们笼前驻足,丢下几枚小平钱。小蛇看得瞠目结舌,也想学它们挣子儿。它随着乐声笨拙地扭舞,却因伤痛得龇牙咧嘴,将自己缠成一只死结。一日下来,无人理会它,它却将自己忙活得气喘吁吁。 小蛇趴在笼里,尾巴像被抽了筋似的软下来了,可头却还是骄傲地高抬着。它疲惫而严肃地对自己道:“万事开头难。” 可第二日、第三日过去了,它依然觉得挣钱难如登天。没人想看一只被剥的皮还未长好、还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小蛇跳舞。小蛇饿得将天上的太阳看成了九个,将自己的舌头看成了两根。即便如此,它还是饥肠辘辘而认真地告诉自己:“行百里者半九十。” 提笼的汉子见它不是个生财货色,便道:“你若挣不得子儿,还是可用身上的物事来换吃食的。” “身上的物事?” 提笼汉子指了指小蛇的嘴巴,“我瞧你的两枚长牙尚可,如今有些束发小童爱将狗牙串了挂颈上,用以辟邪。蛇牙亦可。” 小蛇想了想,决定拿牙齿来换吃食。牙还能长出来,可青花钵里的蛐蛐肉却不会自个儿生长。它在石头上磕掉了牙,又放了半碗血,才讨到了几只剥好的蛐蛐。嘴巴漏了风,它只能用舌头裹着往肚里吞。等它吃完了蛐蛐,头却像一团棉花,昏花得愈发厉害,提笼的汉子却将它从笼里捉起,丢进草地,无情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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