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凝望着天穹,似是在看九霄上的宫宇。他道:“倒不是发怒,我如今是在担忧。”他扭过头,忽而直直盯着祝阴,“祝阴,我怕我会教你失望。若我并非你要寻的那位神君大人,你会怎样想?” 他头脑中似仍有一片迷雾,笼罩着他的过去。过去如碎裂的瓷片,无法完满拼起。他记不起祝阴,心中始终含有歉疚。 祝阴笑了,“神君大人永不会教祝阴失望。纵您有百般面貌,万般心思,我会始终敬您如一。” 易情只是沉默着凝视着他。但祝阴却觉得那脸上的忧愁与寒漠忽而如冰融散了。易情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嗯,我明白了。” 丝衾被拉起,覆在他们二人身上。易情的眼像钩月似的弯起,那小小的月钩也似牵住了祝阴心头,教他心口猛地一动。易情闭上眼,轻轻地道: “明日再见,师弟。” “明天见。祝您好梦,师兄。”祝阴说着,望着对面那人阖眼的容颜,也微笑地闭了眼。夜风送来一片祥宁,他们在安谧里入睡。祝阴做了个美梦,梦里细雨连绵,天光潮润,他趴在空窗里望着师兄给他念字儿。师兄举着木简,给他看小人似的篆字,教他如何在书册里寻到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故事。后来师兄的影子不见了,只有他一人在空窗里念书。芳草细软,杨花满身,他却不觉孤单。 有一些回忆忽而像泡影般消散,此时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对那消失的过往一无所知。 清晨的鸟啼唤醒了他,祝阴陡然睁眼。晨曦醺醺然落入石穴,递来朦胧微光。风里飘来阳春花儿微苦的清香。簟纹像水波,浮动在石壁上。 祝阴爬起身来,忽而感到茫然。他觉得自己似是昨夜许下了甚么诺言,要与何人在今日相见。 可记忆如泡沫一般消散了,他转过头去一看,身边空无一人。
第八章 兰蕙虽可怀 祝阴一如既往地晨起,一如既往地奉香。 石床上已无余温,但丝衾却摊去了一大片。明明石室中向来只有他一人,一瞬间他竟忽而觉得身旁睡着一位伴侣。祝阴懵懵懂懂,他仿佛刚结束了一场梦境,而梦境的结束并非是回到现实,而是下一场梦境的开始。 他来到水边,用皂团就水抹面,以青盐蘸柳枝洁口。他一直紧闭着眼,像蚌壳一般绝断了外界的光景。最后他拿起放在苔石上的红绫,紧紧地捆缚住了两眼。 他回到石穴中,此时天色已然大亮,石隙里流下溪水一般的日光,婀娜的柳影在石壁上婆娑。祝阴在明暗里穿行,最后走入一片黑暗。石壁上贴着的红纸如在暗色里静静燃烧的一团烈火,其上写着“九天司命,高禖神祇,心假香传,敬奉供养”。 祝阴走到红木书台边,却发现那儿放着自己的降妖剑。他拿起剑,只觉那分量像一片鸿毛。将剑拔出鲨皮鞘一看,却惊觉剑刃已经齐根断去。是甚么时候断的?他回想起和冷山龙、清河在左府厮打的三天三夜,兴许在那鏖战中降妖剑已如冰一般脆弱。对断裂的降妖剑的忧愁忽而烟消云散,他将剑收好,放回书台上,想道。那又有甚么关系呢?他如今再不必斩妖除魔了。 祝阴点了白檀香,用巾子抹净神像、供桌和烛台,用镶金剪儿折去琉璃宝瓶中的枯兰花。袅袅的烟气里,他虔诚地拜叩。喜悦像潮水般涨上心头,他欢欣地想: 他的神明终于回来了。 提着褡裢,走出石穴,穿过如云修竹。天坛山林色浓翠,像未在宣纸上铺开的青琅玕。左不正在古榕巨树下扛着玉嵌刀等他,少女英姿飒爽,肩腿流利,宛若青松。左不正见了他后,笑道: “早呀,师弟。” 祝阴微微挑眉,说,“祝某还没将你认作师姐呢。” 左不正咧嘴一笑,“认不认是早晚的事儿。如今天坛山上只余你一个刺头不认了。两位师父、迷阵子、秋兰、乌鸦和兔子都认了,你也早些投降罢。” 祝阴听着她这话,忽而觉得疑惑,像是榫头和榫眼对不上一般。他问:“只余祝某一人?那祝某的师兄呢?” 左不正奇道,“甚么师兄?你不是无为观里最大的男丁么?” 红衣少年一想,也觉有理,点了点头。他开始像走一条路一般回溯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他是天廷的灵鬼官,为了杀妖鬼而现世。他降世后穿着百结鹑衣攀上天坛山来,央求微言道人收他作弟子。迷阵子那时已在观里了,他打趴了迷阵子,得意地当了师兄。他是无为观里最大的一个,他才是大师兄。 左不正望着他,看到笑意像藤蔓般攀上他的嘴角,忽而道,“咱们何时启程往浮翳山海?” “如今已辰时了,早些动身为好。”祝阴说,“只有祝某与你两人么?” 左不正点头,“只有咱俩。一个貌美如花的师姊,一个阴险毒辣的师弟。” 他们正说着闲话,迷阵子晃悠悠地过来了。他怀里揣着三足乌和玉兔,身后跟着天穿道长、微言道人。无为观里的人列作一队,为他们送行。迷阵子将几只面脆油香的胡饼用纸包好,递到他们手里,说,“大师兄,师姊,一路小心。” 两人接过饼儿,左不正笑嘻嘻地问,“甚么馅的?” 祝阴说,“祝某猜,这饼儿没馅。” “为何?” “祝某在观里十年,不曾吃过有馅儿的饼。” 玄衣少女拿怜悯的神色望着他,忽而又道。“你今儿看起来挺高兴。是吃到了饼儿,还是要远游了,心里舒坦了么?” 祝阴的脸上不自觉绽开一抹笑意,“不是这原因,只是祝某崇奉的神君回来了,祝某日日都快活至极。” 左不正在观里待了一阵时日,听微言道人和迷阵子说过些闲话,知道这红衣弟子是位狂信徒。只是他信的并非三清尊神,也非水晶宫八仙,他像敬慕爱侣般狂热地追捧着一位神。于是左不正笑问: “喂,你信奉的神君是何人?” 红衣少年解下肩上的褡裢,从其中捧出一只绡帕包裹着的帕团。他像剥开层叠的洋蒜一般打开帕子,从里头珍重地取出一只瓷人来,笑盈盈地展给左不正看。 那瓷人静静地躺在祝阴手心。神明头簪蘼芜,荷衣蕙带,窈窕清丽。 祝阴扬起脸,愉快像山泉水一般在他脸上淌过。 “你瞧,这便是祝某信奉的神君……” 他捧着瓷人,郑重地对左不正道。 “——少司命大人!” —— 昨夜,一阵激烈的焦渴忽而惊醒了易情。 他爬起身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石床上凝了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祝阴阖着眼,像猫儿一般缩在他身旁。长而密的睫羽轻颤,像托满了莹莹的星光。 易情摸了摸喉咙,想起祝阴在睡前吃了许多他的血。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如今他的渴意愈来愈重,喉中似变得粗糙灼热,像藏着一片沙漠。耳边传来淙淙水声,易情想起那条在竹林里曼妙穿梭的河流。他穿上絧履,踩着月光,走出了石洞。 夜里的天坛山静廖而旷广,银色的月晖在沙地上铺开,像一片荒漠。易情踩着浸湿的木桩来到河边,并着指捞水喝。他一口气喝了五六口,才觉得那水在慢慢滑入肚腹,等待着变为身体里的血。 这时他听到了荡涤的水声,有人在河里搅碎了月光,搅破了静谧。易情抬起眼来,却见月晖下现出一片洁白的脊背,像卵石一般光滑。几绺乌发像溪流一般在那脊背上流淌。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啊。”于是那脊背忽而消失了,没入了水里,一张尖俏的瓜子脸露了出来,继而是两只明亮如垂星、却装满了惊惶的眼。 “神仙哥哥,你……你……”秋兰浸在水里,月辉将她的脸盘映得雪一样的惨白,颊边却浮着梅花似的红晕。秋兰惊恐地叫道,“你大半夜的,怎地来偷看我沐浴!” 易情无言以对,他说:“我还想问你,大半夜的,你怎在这儿洗澡?” 秋兰腾地从水里站起来了,易情吓了一跳,却见她湿淋淋的胴体上裹着绣莲肚兜,艳红而旎丽,教她看上去像一尾鲤鱼。秋兰拧着湿透的乌发,气鼓鼓道,“今儿我下山去寻鹿角作炼丹炉炭,走到田埂时跌了一跤,栽倒在泥里,只能再洗一回身子啦!” “幸好不是跌进粪堆里,”易情说,“你没打皂角罢?我方才喝的水里还有甚么汤料?” 秋兰大恼,抓起河泥掷他:“转过身去,不许看我!” 易情看着她又背过身去,在水中理着发丝。半明的月色里,她的背影忽如蝉翼般缥缈。浅淡的兰花香飘来,像涤荡的清波。少女玲珑的躯体像远山一般起伏,似初夏的李子般初具熟韵。焦渴感在易情的喉里如雷云一般酝酿,他猛然回身,在卫水的另一道岔流里捞起清水,灌入喉中。 凉水淌过喉间,忽然间,他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 忽然间,一股水漉漉的冰凉贴上脊背。 易情浑身一颤,他猛然回头,却发觉秋兰扑上前来,紧紧拥着他。她的面颊宛若桃李花片,明艳动人。 “神仙哥哥,方才的话,是我与你说笑的。”秋兰吃吃地笑道,“我喜欢你呀!你再多看我几眼也无妨的。” 易情却无由地打起了寒战,他说,“你究竟喜欢我甚么地方?又为何喜欢我?” 秋兰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润而可怜,她说,“一见钟情的事儿,古往今来又有谁能说明白?总之,我喜欢你,那是命中注定!” 她的肌肤似裛了香,似被芳草熏染过。易情凝望着她,心头怦怦地跳。他想,他是在哪儿见过秋兰的身影呢? 上回他看到秋兰在河边濯发,也隐隐觉得谙熟。记忆像书页一般哗哗翻过,他想起昨夜烛光澄黄,他在石室杉木架前取下蝴蝶封的楚辞,慢慢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凡人对神明的向往,亦真亦幻。他的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像在沙滩上留下印痕。他翻开九歌的篇章,看着屈子写自己乘玄云飘风,入九霄天门。指尖继续往后移动,他望见了楚辞里的一行字: “……秋兰兮蘼芜。” 像有人吹亮了火折子,在他心里点起了灯。一刹间,他内心泛起纠葛的思潮。他本该想到的,在那女孩儿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时。她宽容却俯视众生,悲悯地望着他在自己的博局里挣动。 突然间,一股灼热又冰冷的感觉自胸口袭来。 那似是岩浆烧灼,又仿佛冰河流淌。易情低下头,望见水面上的倒影。月盘被粼粼的水波撕裂,被自己胸口淌下的鲜血染红。降妖剑的断刃突兀地刺在他心口,而握着那断刃的柔荑穿过他的腋下,紧紧地拥着他。 秋兰从背后拥住了他,用降妖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炽热的血流出,冰凉的夜风涌进。卫水里流淌着漫山的青绿,还有他艳红的鲜血。
265 首页 上一页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