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龙和清河鳖得意地笑,神官职牒中皆有九天雷法,便是为了防有人会恶意毁去此牒。它们瞧着祝阴,仿佛在瞧着一个将要给它们陪葬的人俑。 冷山龙呛了几声,话总算说得顺溜了些:“天既给了咱们荣华富贵,也会给咱们降下灭顶荒灾。抬头看看罢,祝阴,你的凶灾来啦!” 雷声喧喧阗阗,像巨大的鼾声。祝阴咬牙,眼中金光流转更甚,双眸像明亮的琉璃珠子。他跳下墙头,一挥袍袖,运起宝术,低声喝道: “风雨是谒!” 随着他的喝声,狂风倏如君王而至,肆前的酒旆、岸边的垂柳折了腰,宛如拱服的万民。乌云咆哮着,翻滚着,豆大的雨珠在其中酝酿。 冷山龙和清河鳖却在阴险地笑:“没用的,没用的,凶灾非咱们精怪的宝术可阻,只有神明方可宽宥。那天雷一定会落在你头上……” 刹那间,一道电光劈开层云,仿若一柄灼利剑锋。明媚的光映亮了天地,像烧起了一炬火。虎啸似的雷鸣响起来了,地上的万民惊惶逃窜,尖叫声甚而比雷鸣更响。唯有祝阴站在原处,任人流冲撞。 他鎏金似的瞳仁里映出了天穹。他茫然地想,他应该害怕么?他不知道。 电光愈来愈近,仿佛不一时便要砸落下来。任风儿如何怒吼,黑雨如何肆虐,白芒长驱而入,丝毫不滞。 可就在此时,电芒忽而似被斩裂了一般,分作了两半。 天穹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似飘尘一般的身影。那影子周身绕着游鱼一般的墨迹,撕裂烁电,穿过浓烟般的重云,掠过雪片似的飞鸟,落入人间。 冷山龙与清河鳖瞠目结舌,它们等待着的天罚并未到来。那人影身缠可怖宝术,竟将及身天雷消弭。骇目惊心的电光在穹顶碎裂,冰消雪释。 电芒没有落入祝阴的头顶,却有一个人影坠下九天,如一羽鸿毛。祝阴一怔,倏地伸臂去接,身躯猛地一沉,趔趄了几步,总算将那影子搂了个满怀。 他望清了那人影的脸,眉似新月,面含春风。笑容似溶溶碧漪,像江月轻晕。那是他的师兄易情,不知为何,这师兄忽而自天而降,一身素白法服上虽血迹斑斑,可其人却精神抖擞,不见疲色。 “师兄?” 祝阴惊道,像有一枚石子落在心湖上,激开千层波浪。他抱住了易情,踌躇半晌,如在梦中,晕乎乎地问道。“您为何会自天而降?” 过了一会儿,祝阴又道,“莫非您是天顶给祝某降下的凶荒么?” 易情摇头,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不,我是你的福兆。” 他说,扑眨着眼。祝阴望着他,只觉奇怪。自己明明在地上,却似在那瞳仁里看见了满天星辰。易情说: “我越过九霄,来寻你了。”
第五十六章 何处又逢君 义愤填膺的乡民像燎原之火,烧入了左府。他们掘地三尺,寻觅七齿象王踪迹。积怨像雪球,在象王来到荥州的数十年间越滚越大。乡民中有的被掳去了妻女作人牲,有的因铸神迹之赌而短了命。往昔当七齿象王的车驾在街衢上驰骋时,他们只能似烟尘般四散,唯恐避之不及,如今的他们每一人都似愤怒的水滴,汇在一起时好似一股洪流,挥舞着锄头、木棍,涌入左府。 祝阴和左不正冲在这股洪流的前头。左不正指挥乡民们涌入垂花门,在绣楼、花院、祭祖堂里搜寻七齿象王的踪迹。婢女们被从后罩房里赶了出来,怯怯地立在抄手游廊上,像一簇随风飘摇的小草。左不正向村民们挥手: “东西随便拿,别打他们。等寻到象王了,你们便能像沙袋一样痛揍他。” 众人在后院的大门窗石窑楼里寻到了七齿象王。他挂在马头石墙间的杉木桁条上,一条绛色绫带将他的脖颈与桁条连起。象王的脖子像面条一般伸得老长,身子如棉花般在空中晃晃悠悠。光从窑楼门洞里落进来,一切都是明亮的,唯有那滚圆的身躯是黑暗的。看来七齿象王见九狱阵被毁,护身的两位灵鬼官又失去护庇之能,于是他便识时务地要投缳自尽了。 乡民们见了吊在梁上的象王,惊声道:“他死了!” 左不正喜笑颜开:“死得好!” 祝阴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祝阴走上前去,清风自他袖中涌出,托住象王双腿,劈裂绛绫,将人放下来。象王还有气,只是失去了意识,头脸胀得似发紫的落苏瓜,翻开眼皮,两眼充着血。祝阴拔出降妖剑,将剑锋对准象王心口,乡民们窃窃私语:“那小子扯谎,象王还赖活着,他却要象王好死啦!” 祝阴却没有像他们料想的那般将剑尖狠狠捅下去,只是捏了通幽诀,叫道:“开。”霎时间,无数幽光像春时新抽的柳枝一般披落下来,魂心在碧蓝的光里浮现。 易情从天上跌下来后,托他若是捉住象王,务必要将其皮囊剥开,瞧一瞧其中魂心的模样。祝阴逼出象王的魂心后,像猫一般皱起了鼻子,他不曾见过如此秽恶的魂心,漆黑一片,散乱如炭渣。 过了一会儿,象王醒过来了。他将小眼瞪得溜圆,慢慢地看着天顶。许久,他问出了那句许多人醒来后都会问的那句话: “——这是哪儿?” 祝阴蹬了一脚他,将他踢得像鞠球一般骨碌碌地转,“是地府。” 象王转了几圈儿,嘴里就喊了几声“哎唷”。他的眼惊恐不定地转,把四周忿怒不已的一张张脸都看了去,然后又道:“你们是谁?” 左不正扛着刀,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是地府的狱卒。” “你们要做甚么?” 乡民们像大浪一样拍上来,齐声道,“要把你丢进八寒地狱,让你吃尽寒风怒雹。要把你丢进八热地狱,让你被炽浆猛火灼烤……” 象王听了,大惊失色,像一只大鳖般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狼狈爬动。后来他尿湿了裤子,地上的拖痕里出现了一道水迹。乡民们怒吼着,冲上去痛揍这昔日对他们做出惨无人道之行的人。看着这连滚带爬的姑父,左不正叹起了气。 “你叹甚么气?”祝阴问她。 “我在想,姑父总一副神神秘秘、老谋深算的模样。可没了在他身边奉承的两个灵鬼官,便狗屁不如。”左不正说,她听见祝阴也在叹气,便问道,“你又在叹甚么气?” 祝阴说:“祝某在想,他与先前的七齿象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上吊后被解救下来的七齿象王像转了个性子。往时他总着菊蝶纹锦衣,挺着便便大腹,坐在紫檀木椅里挂着神秘的微笑吃茶。如今的他却畏畏缩缩,为风吹草动而屁滚尿流。祝阴听易情说,七齿象王先前的魂心宛若晴日灼汤,教人震恐拜服,可他反复看了几回,那魂心依然如木炭渣滓,污秽不堪。 乡民们扒了象王的锦衣,将只穿着亵裤的他撵在街上,朝他丢烂菜叶,唾吐沫。同样被丢弃的是无数木雕、泥塑的神像,在臭水渠边堆成小山似的一摞。自那铸成神迹之人出现后,雪害忽止,疠疫不行,赈灾的粮发下来了,鳏寡孤独皆能领到五斛米。大观音寺中设了粥厂,列队的灾民却渐少了。荥州人皆说:“求那见不着影儿的神作甚?人都能铸得神迹了,从今往后,该是神来拜咱们了!” 寺庙里的香火稀薄了,阇梨们为了引客,甚而自己拍起了腰鼓。纸银卖不出去,堆满了请香处。天坛山也遭了殃,以往人流如织的荥州香客不来了,月老观少了一半儿的人踏门槛。迷阵子和三足乌、玉兔蹲在山门前吃稀粥,把破碗里的几口粥嘬得震天响。 迷阵子的目光越过粼粼闪光的卫河,落在炊烟袅袅的荥州城中。他叹着气道,“我以为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微言道人也坐在石阶上,拿舌头舔着碗。他已舔净了粥的滋味,如今是在品尝碗的滋味。七齿象王这棵树倒了,他这只猢狲也只能散入山林。他脱下杂花锦衣,再摸不起金嵌杯儿,吃不起狮峰茶。在左府里的美好日子像一场美梦,如今这美梦破灭了,他只能清醒地坐在观里吃粥。他听见迷阵子说的话,撇嘴道:“老夫也以为,老夫的甜日子才开了头呢!” 天穿道长闷声不响,只待在斋房内。迷阵子去给她送午膳时,隔着门帘却听得她轻轻道了一声: “拿走。” 枯竹在寒风里摇摇曳曳,落在粉墙上,像斑驳的淡墨山水画。迷阵子蹲着身,方将盛着稀粥的陶碗放在青砖上,听她这样说,愣了一愣,慢吞吞地开口道: “可是,师父,你已有三日不曾进食了……” “你们吃罢。”天穿道长的声音从房中淡淡地传来。“我是仙女,不进烟火之食的。” 迷阵子肚子里发出打雷似的轰鸣。他想了想,还是没将那碗粥拿走,只是又往门帘里推了推。 “师父,这不是烟火之食,这是供奉给您老的仙露。” 所幸秋兰藏着微言道人给的银票,一直不舍得使。当天坛山上只能呼噜呼噜喝稀粥的时候,她将那银票拿出来,当晚教山上的大伙儿呼噜呼噜喝上了肉粥。可观里毕竟短了荥州的香火,新的铸神迹之人已然出现,虽仍不知那人是谁,但昔日铸过神迹的无为观的名头在一点点蒙尘。 正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下山的祝阴归来了。他带回了一身伤,还有一个带着一身伤的素衣少年。众人奇怪地将他围起,对他问东问西,问他是怎么伤着的,问他背上背着的、那个昏厥不醒的人是谁。祝阴没理他们,快步穿过落雪的槐树,踩进冰冷的岩穴,说: “是一个坏蛋。” 祝阴一日花费四个时辰在自己的岩穴里照料那坏蛋,一个时辰与天坛山的众人坐在山门前呼噜呼噜喝粥。他自个儿取来针线,狠心地缝上了伤口,嘴巴似也连带着一起缝上了,一日里五个时辰都是沉默着的。微言道人看见他坐在山门前喝粥时默默地扳着手指,问他:“你在做什么?” 祝阴说:“祝某在计数坏蛋甚么时候醒来。” 冬日漫漫无边,江梅在雪色里绣出艳丽的红,像素笺上落下的朱砂。寒气宛若帐纱,笼住了天地,盖住了天坛山径上的一切声息。 天寒地冻,已经很久未有人上天坛山来进香了。听闻荥州的大观音寺新立了尊金粉像,未雕饰面容,寺中方丈说那是为铸神迹之人而铸的。荥州人不再信神,改信了人,可为人上贡也需香火,于是大观音寺的阇梨重新赚得盆盈钵满。 迷阵子听闻此事,叹息道:“苦日子还未到头,可我竟还在盼着好日子。” 微言道人道:“你若不盼着好日子,它便永远不会被盼来。” 在斋房中静守的天穿道长对送膳食的迷阵子道:“别送仙露了,我改喝西北风了。” 祝阴坐在山门前,静默地对着乱山深雪,扳着手指头,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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