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醒……” 无为观中的四人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乱作一团,每一日都似度荒年。就在这漫长的凶荒中,一抹喜气忽而闯进了天坛山。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早。只听得开道锣一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天坛山上迈进。左氏如意纹的旗招在风里耀武扬威地飘扬,十几只唢呐吹起来了。来人擎着令旗,晃着立瓜锤,举着凤头斧,张牙舞爪地上山。 此时无为观的众人正坐成一排,闷声不响地喝着稀粥。那飞扬跋扈的队伍吵嚷着上山来了,他们一个个舔着碗,跳起来,警惕地望着行列。 闹哄哄的人列在山门前停下了,为首的却是个箭袖玄地花袄子的少女,提着玉嵌刀,笑容如剑戟,锋锐无边。 “喂,天坛山无为观。”她提着刀,毫不畏怯地走到山门前,抬头仰望着雪白的山巘,以及在山门前排坐的一行人。“我想学道了,你们放我入观罢。” 众人愣愣地听着她这话。微言道人眼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忽而蹦起来,惊声叫道: “娘子!” 左不正一挥刀鞘,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嘴巴。微言道人哀叫一声,像毬儿般滚了开去,她说:“谁是你娘子?你被休了!” 此人正是先几月前当街抛下梅花绣球择婿的左氏千金左不正。 微言道人爬起来,捂着嘴巴委屈地道,“学道不是想学便学,需先忘名断誉,要无私无身……” 他还未说完,左不正便将一只盛满碎银的钱袋子掷在他面前。微言道人登时如饿虎扑食,跪下去死死抓住钱袋。其后,他若无其事地爬起,将袋儿放入袖中,轻咳一声道: “老夫瞧你根骨清奇,宜得道成仙!这样罢,你且试入观几月,做个新进徒儿,四处兜转瞧瞧。” 左不正摇头:“我不做新进徒儿,也不做你们的后生、师妹。” 楠漨 几双眼瞪得溜圆,直勾勾望向她。迷阵子说:“那你想做甚么?” 少女微微一笑,勾起手指,让身后的车轿上前来。门席掀开,无数钱囊像爆了仓的米,哗啦啦地流出来,系带松了,碎银铺了一地,像一片银河,看直了天坛山众人的眼。 炫目的银光里,左不正笑靥如花,只不过是像一朵剧毒的罂粟花儿。她指着迷阵子和祝阴说: “我要做天坛山的顶头门下生,做你们的师姐!”
第五十七章 何处又逢君 从天顶上跌下来后,易情很快便昏了过去。他像鸿毛一般落进祝阴怀里,又两眼昏昏,似在打盹儿一般闭了两眼,此后数月不再开过。祝阴起先以为易情是从重霄上掉下时磕到了脑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祝阴倒疑心起他连性命也一齐磕掉了。 祝阴乘易情昏厥时探过一次他的魂心,发觉其魂心残破不堪。斑驳的伤痕像雪花,一片片叠在魂神上,仿佛遭遇了这世间所有的苦楚。一个人驮着凡世间的一切苦难,力如何能支?但教祝阴吃惊的是,易情的魂心像一簇火焰,滚烫而炽烈,似比这世上所有的烈焰都要炙热,宛若能灼穿这世间。 只要这火焰仍在燃烧,易情便不会死。于是祝阴放下心来,他将易情放在红木罗汉床上,每日替其喂粥水、拭身。霜花落满了天坛山径,水墨般朦胧的远山着上皑皑雪衣,素白的冬日漫漫无边,但祝阴的心里一直有着企盼,那企盼的念头也如火焰般在他心尖上燃烧。 他在等待着师兄醒来,给一个他已等待千万年的答案。 祝阴与无为观人坐在山门前,吹着自百里之外拂来的凉风,品着自千里之外捎来的雪花儿,心思已然飞到了万里之外。他仰起头,红绫在他脑后像水鸟的翅翼般飞荡。世界一片茫白,像裹上了丧幡,他在这棺椁般的凡世间静默地等候一个足以教他魂神宁息的回答。 雪色如女郎身上披覆的薄纱,渐渐褪去。不知觉间,江山艳丽的春色现于人世。春风里结出桃李,烟雨中绽开杏花,天坛山碧波摇漾,花儿像彩锦,堆满山间。祝阴下山去黎阳县里寻些龙脑冰片、樟树段儿和小良姜做香枕。他听说用这法子做出的香枕有醒神之效,心里念着说不准能让师兄醒来。 春花像絮子一般从树梢垂落下来,绮丽如云霞。美艳的花儿间坐着个俏丽的人影。秋兰坐在水岸边,解下木笄,散开乌发,就着水打了皂荚,开始濯洗发丝。她拧着发,抬起头来时,却见水岸边的岩穴里缓缓淌出一个影子。她的眼随着那影子的出现越睁越大,像一对儿铜铃。一只着云履的脚先探进她眼帘里,旋即是素白的信衣下摆。 最后,她分明望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易情正笑吟吟地立在春光里,微笑着看着她。他一身洁白,像冬日里最后一抹未化净的白雪。 “神仙哥哥!”秋兰腾地站起来,将湿漉漉的发丝甩过肩后。 易情踩着水中的卵石,向她走过来。水花晶珠似的迸溅,却在将要及身时被漂游的墨迹消弭。秋兰惊奇地瞪大了眼,她发现易情颈上的链子不见了。 “你醒啦,”秋兰舌头像打了结,“祝师兄将你搬回来后,已过了好久罢?你一直睡到现在?” 易情点点头,“先前累着了,休息了些时候。”他环顾四望,“祝阴呢?” “他下山去了。已去了一个时辰,约莫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易情和秋兰一起在水边坐下,他们望着雪渣子在潺潺溪水里融化,看着绿障似的柳丝起舞。秋兰眨着眼,问他,“你和祝师兄是旧识?” “是,”易情微笑着点头,“已认识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久的时候。” 秋兰听不懂,她别过脑袋,她能想到的最久的时候是十年,易情和祝阴看上去都很年轻,似乎经不起更长的年岁消磨。她用手指拨弄着红泥,轻轻道:“真好呀。你俩是故交,我阿娘说,十年的故交有时比亲爹娘还要亲。我就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从来是孤仃仃的一个。” 她抱着膝头,像把自己缩成了一块小小的石头。易情想起未断缘线时,秋兰曾向他倾吐过自己的身世。她爹掉进恭桶里死了,娘改嫁去了安庆。她举目无亲,形影相吊。 “你家有亲戚在海岱么?”易情问。 秋兰摇了摇头,“虽有几个,但也同没有一般,都是些心眼曲黑的坏人,倒不如死了好。你听过尸祭么?我家祖上其实不大穷,家中有人作了宝林,正得宠嬖,只是后来感了风寒,一命呜呼了。她一命呜呼,咱家也一落千丈。我爹没法子,只能出来种地,可在海岱的九故十亲却一心想过往时那快活日子,于是他们便要我做尸祭里的‘尸’,要我扮作那死掉的宝林的模样,让那死人的魂神依附在我身上,继续领他们去过那快活日子……” 易情道,“我知祭必立尸。尸便是由活人担当的神灵的凭依。可抓你去又算甚么?凭甚么要一个活人和死人为他们的享福日子作牛作马?” 秋兰说:“他们要我穿圆领石青袍子,扑妆粉,画眉黛,扮成那死人模样,然后我要受他们的祭拜,一日不停地吃他们备的羹肉,敬来的酒……他们总是问我,你是宝林么?若我说不是,便得被他们关在黑漆漆的祭坛上,继续吃他们备的羹肉,敬的酒……” 她忽而大声地道:“所以我逃出来了!” 易情偏过头,望见她站起身来,站在杏花丛间,脸庞被映得红扑扑的,像搽满了胭脂。她爬上了石头,目光从远方的钻着竹篾窗儿的窑洞游来,游过波光粼粼的卫河,穿过春华烂漫的天坛山,最后落在易情眼里。一刹间,易情觉得她的笑靥似曾相识。 “神仙哥哥,我觉得天坛山很好。在海岱时,家里人将我当作死掉的宝林。在大梁时,街里的地棍将我看作能轻亵的小娘儿们。这儿的人却不会把我当作别人,在这里我只是秋兰,仅此而已。” 秋兰说,欢欣的神色像地锦,爬上她的面颊。 “神仙哥哥,你要不要也来天坛山?我觉得你在这里,一定要比在世上的任何一处都要快活!” 芳草在东风里倦懒地舒腰,山上的树抽芽吐绿,像一朵朵新生的碧云。秋兰在笑,易情望着她,也笑了。 他说:“我已经是天坛山的人了,根已深扎在天坛山,永生永世也不会变。” 秋兰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一串银铃相撞。“神仙哥哥,你真奇怪。我从来没在山上见过你,可你却说你一直在这儿。” 秋兰手边放着只竹篮,篮里盛着观中众人的衣物。她平日里手脚勤快,专爱濯衣。易情望了一眼,却见篮中放着祝阴的降妖剑,鲨皮鞘还别在系带上。看来那厮下山时匆忙,竟连降妖剑也忘去了。 易情伸手拿起那降妖剑,对秋兰道:“这是祝阴的,那小子忙呆了,竟忘了带。待会儿他回来了,我还给他。”秋兰点头。“我瞧这皮鞘污了些,还想洗上一洗呢。” 易情见她发丝仍水漉漉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出来这一趟,打扰了秋兰濯发洗衣。可秋兰似是读懂了他眼里的心思,将发丝与衣袍一拧,笑道:“神仙哥哥,我已洗完了。若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在天坛山上闲游罢,我同左师姐去学刀啦。” “左师姐?”易情听得莫名其妙。 他正欲开口发问,却忽觉像有一阵风掠过林野。抬头一看,他望见如烟碧树里,一个着玄地云花袄子的少女在牵着另一个穿金丝刺绣裙的小女娃的手,在尽情地奔跑。她们的笑靥能与桃李争妍,其中似有妩媚春光。 那是左不正和左三儿,她们在花影里对他遥遥招手。 秋兰笑道:“这位左师姐是从荥州来的,她前些日子接济过道人爷爷,咱们靠着她的银票才喝上了肉粥。现在她又到观里来接济咱们啦,她说,只要咱们都喊她师姐,她就会一直接济咱们。” 她朝着左不正和左三儿招手。左不正远远地朝她勾手,秋兰回头对易情歉意地一笑。易情也对她回以微笑: “去罢,她们在等你。” 秋兰抱着竹篮,爬上草坡,跌跌撞撞地奔向两个女孩儿。三个女孩儿凑在一起,春色愈发艳丽。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漫山桃李中,被溶溶春光淹没。 易情久久地望着芳草连绵的山坡。东风拂过,他忽而觉得无比怀念。这恬宁的一切他似是早已品味过,而如今的时日像是被拂去尘灰、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垂下头,却听得花丛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翻跌声。 易情转过头去,却见如云桃李间伫立着一抹艳红。祝阴拨开花丛,束发赤裳,面庞雪一样的苍白。他手里本来也提着一只盛物的小竹篮,而如今却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龙脑冰片。 祝阴眼上覆着红绫,却凭风儿感受到了易情的存在。他无声地张开了口,脸上写满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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