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腾出一只手,取下嘴里的簿子,翻起了纸页。次将星君见他分心,像鲤鱼一般挣扎,却不慎撞在了刀口上,脸蛋上划了一道血痕。 天将与灵鬼官见状,心头一紧,挺着矛戈便要冲上前,却忽见眼前轻飘飘地落下数张纸页。 那是冷山龙与清河的名簿纸,其中记载生卒年及过往详事,上盖云峰宫红印。 可这时那两张簿纸却被易情撕成了两半,易情割破了指头,蘸着次将星君的血,在其上签下了销字。 一时间,灵鬼官皆瞠目结舌。 签了销字,那簿纸便只得作废。神官便从此谪往边野,精怪亦只得流归山林。从天廷受赐的一切都会尽皆奉还,宝术、法器,甚而是灵智与神位。 那再不是两位灵鬼官,而是一条横行恶龙,一只食人大鳖,从此应作山野之物,再不得横行于世间。 易情心知肚明,只有这法子方能止扼那两人侵袭。因而他削骨剥肉,也要上天廷来一试。 在震恐的灵鬼官众之前,易情笑道。 “有谁还要辞官的么?我在这儿同次将星君一块准啦!”
第五十四章 何处又逢君 九重霄上云如丝纶,风似流泉。日月明辉攀上庑殿顶,霞彩流转于碧瓦红墙上。遣云宫前恬静祥和,步虚仙乐在风里悠游,丝竹声似在草原上闲饮甘泉的白羊。 可下一刻,如丝纶的云被扯裂,似流泉的风儿被搅荡。金甲天将气势汹涌地踩过庑殿顶,钉满银泡的战靴蹬过碧瓦红墙。他们似猎食的豺狼,提着檿身神臂弓,挥舞着銎内头青铜戈,像大浪一般涌将过来。在他们的前方,有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在歪歪扭扭地逃跑,似浪头前的两粒小水滴。 那是狼狈而惊恐的次将星君,以及挟着狼狈而惊恐的次将星君的易情。 “要死了,要死了!”次将星君大叫,像在筑台上喊话的将军。语句末尾却弱了下来,紧张兮兮地扭头对易情低声叫道,“你瞧咱们身后,有这么多人!王母寿诞时,前来贺寿的神官都没这么多!” 易情笑嘻嘻道:“说明咱俩是比王母还厉害的红人。” 次将星君躬着身,像一张被拉满的角端弓。他被易情挟在臂弯里,脚下却健步如飞,溜得比要挟他的人还快——他不是被不情不愿地挟持了,而是心甘情愿地要和这昔日的酒友跑了。 次将星君一面跑,一面嘟嘟囔囔,“哼,我不是红人,而是蠢人。你打了我一拳,我还要帮你骗人,助你逃出去……” “那你为何要帮我?”易情问,“如今的我可是天廷要犯。” “甚么要犯?你是我的朋友。”次将星君说着,忽而摇了摇头,“不对,是酒友。我帮了你这趟,你是不是该报答我?那便同我去吃冻醪,吃个醉山颓倒……” 说这话时,他两眼亮晶晶的,像聚满了星星。易情愣了一愣,旋即点头,笑呵呵道: “不错,往后咱们得去吃个烂醉如泥……” 次将星君不坏,也不蠢。他假装作被自己挟持的模样时,简直惟妙惟肖。易情想,他总是乐呵呵的,脸上挂着如面具一般的笑。可他心底如有明镜,对世间一切洞若观火。 易情打了次将星君一拳,可他毫不介意,因为他这辈子就没有介意的事儿。 天将追上来了,像恶犬一样咬着他们的影子。次将星君向身后飞去一眼,忽而紧张地捉起了易情的手。他说:“来不及了,我也忖度过要不要与你说这事儿……” “甚么事?” 次将星君说:“七齿象!我知他是谁。”易情的心似是漏跳了一下,又听他口里咕咕哝哝道,“旁人兴许还不知道,可我代你在天记府坐牢的这段日子里,曾阅过四天门出入官文文簿,知有谁下了凡。” 他在易情手心里草草写了几字,点横撇捺,待易情认出来是甚么字儿时,那手心里的每一划却似变成了刀,一划划割在了心上。易情脸色倏时惨白,不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次将星君点了点头,“这天下不可能的事多着呢!” 一个影子突而像鹞子般自他们头顶飞掠而过,又像崖石般訇然坠落在二人面前。云海霎时翻惊涛骇浪,玉霄忽传千里狂雷声。易情猛然刹住脚步,却见密密云雾被一步槊挥开,云雾后是一张谙熟的、古铜色的脸,正望着他狺狺冷笑。 易情见了他,冷汗霎出如浆,勉强地笑道: “……龙驹。” 来人正是龙驹。他背上负满了矛戈,像繁密的树林。这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却已带着千军万马呼号的气势。他是云峰宫之首、灵鬼官的头儿。曾有无数妖鬼倒在他脚下,他就是一座教妖魔们有去无回的关卡。 这个叫龙驹的男人微笑,穿过层云,走上前来:“大司命,您要逃到何处去?您有了个酒友作伴,也不介意搭上卑职这棋友罢?” 见了龙驹,次将星君亦是汗如雨下。龙驹是武官,身强体健,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他俩这瘦弱文官。他在易情的臂弯里尖叫:“不,不,咱们今日没那闲心下棋!” 易情见势不妙,当即脚底抹油开溜。他用力踩着祥云尾巴,踩得祥云如老鼠般吱吱叫,扭动着往天门处蹿去,一眨眼便将众天将甩在身后。 他往时虽与龙驹断了缘线,可天廷神仙毕竟不同凡人,这时再见,旧缘当即复续。 龙驹却笑着说:“两位大人虽无闲情,但还请留步。” 男人从背上抽出虎贲弓,在禺皮筒里取出鹑羽箭。弓弦被猛拉,像一张满月。神将力逾凡人,十二石弓早不在话下,镞头对准了奔逃的二人,忽如流电般蹿出。 那道电一般的利箭穿破长空,爬上了易情肩头。次将星君大叫“小心”,可为时已晚,闪电穿过易情的身体,带出艳红的鲜血,落在祥云上时似一片晚霞。 龙驹又说:“两位大人慢走!”这回他没有伸手去筒里抓鹑羽箭,而是抓住了两位金甲天将的鹿蜀皮腰带,像抓鸡崽子般将他们拎起来。金甲天将像面团一般被接二连三地掷过来,重重砸在两人面前。雪云摇荡,似泛波漪。被摔过来的金甲天将像一面肉墙,将两人的去路堵起。 易情呻吟着爬起,血给他的法服织上了一大块艳红补子。先前被他挟在臂弯里的次将星君也爬起来,却没像方才那样仓皇逃跑,而是横插一脚,拦在了龙驹与易情之前。 易情呻吟着,勉强睁眼,道:“喂,次将,你在做甚么?” 次将星君的身板挺得很直,像一节不为狂风摧腰的翠竹。他抖抖索索,却还要装成一副巍如泰山的模样,说:“我在保护我的酒友,我可不想下回只有我一人孤仃仃的吃酒!” 他拉着垂带,手指开始拨弄系绳,像在拨秦筝。他是司乐的神官,指下流淌出的乐音能拨动人心房。他拨着角音的流水曲儿,天将们像吃了酒,软绵绵地抛下兵刃,云雾似是也醉心于其中。 待弹到一处时,云沫忽而扑扑簌簌地飞起,如落雁惊鸿,一刹间迷了众人眼目。次将星君赶忙松了手中系绳,揽过血流不止的易情,撒腿便要跑。 谁知此时,一枚鹑羽箭忽而自正面刺来! 这回那箭刺中了易情的小腿,教他一个趔趄,跌跪下来。龙驹在云雾后微笑,说,“卑职可没说,引一次弓只能射一支箭。” 龙驹与潮水般的金甲天将涌了上来。天将们望着这男人坚实的背影,敢怒不敢言,龙驹的强横早已堵住了他们的口。龙驹走到他们跟前,抱着手道: “大司命,请您同卑职一起走罢。您是罪神,虽铸得神迹,也仍需入天牢,听太上帝发落。” “太上帝……哪儿都是太上帝,他怎的管得这般宽?”易情捂着伤,踉跄起身,脸色惨白如素帛。“他还记着旧仇呢?” 龙驹说:“重霄之上,皆为帝疆。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易情手指一动,墨迹流泻而出,像蛇一般爬上肩头、腿上的箭镞。“形诸笔墨”的宝术将箭画在了他手里,从而让镞头从伤口处拔出。龙驹蹙眉看他做着这事,忽觉不对,墨迹愈来愈浓,像沉甸甸的乌云在易情身边滚涌。天将们的惊叫声忽而也如云潮般滚涌——矛戈像晞露一般自他们手里消失,又一支支、一根根地被画在易情的身侧,如密密麻麻的墓碑。 大司命靠宝术在一瞬间缴了他们的械。 惊愕之色在天将们的脸孔上传递,半晌,有人打破了沉寂: “捉住大司命!莫教他再使宝术抗命!” 话音未落,那身负千百兵铁的男人已然奔跃而出。易情伏低身子,忽而对次将星君叫了一声,“对不住,好兄弟,我如今要卖了你啦。” “卖我?”次将星君怔怔地道。此时易情已指尖微动,墨迹游出,在他脚下画开一个圆了。 祥云忽而被画出一只大洞,次将星君从其中掉了下去。他一面掉,一面叫道:“要是卖了我……能换到酒钱……也不赖……” 龙驹与天将们见状,心头猛然一紧。逮不住罪神不要紧,可若是教如今天记府的头儿丢命,到时头上的乌纱帽也得丢去。于是他们疯也似的冲上去,一只只臂膀拉起,像捞月盘的猴子,在云洞边缘搭起一条人链。人链末尾的天将拽住了龙驹的铁靴,而龙驹跃下云洞去,险险捉住了次将星君的手。 次将星君被他们摇摇晃晃地扯在半空里,声音像蚊子哼哼:“其实你们……不救我,也成的。” 天将们定睛一看,方才发现这厮脚下还踏着一块乌黑的墨云。易情虽将次将星君扔了下去,却已先画好了云朵,托在他脚底。 龙驹蹙眉,“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一个鲤鱼打挺,攀住人链,踩着天将们的肩头往上蹬。蹿上云层,却见易情溜得飞快,已然上了南天门虹桥,正在桥上笑嘻嘻地向他招手。 猎物就在眼前,切无放弃追寻的道理。龙驹低吼一声,拔出腰间枣木剑,猛然脱手一掷。雷击枣木剑有伏魔之效,若非大恶妖魔,龙驹素来不用。鞘口生有龙牙,紧咬刃身,只有他方能拔出。在划出一道明月似的弧光后,剑刃迅猛地栖身于易情身上。 枣木剑刺来,易情却不慌不忙,伸手去捉,尖刃刺透了手背,像毒蛇一般咬向心口,可旋即又被染血的手指捉住了。枣木剑的轨迹被强硬地扭开,最终狠狠刺上了颈中的缚魔链。 刹那间,铁链迸裂成万点明光,像萤火一般融入日晖。 龙驹忽而如梦方醒,雷击枣木职牒可暂解缚魔链,枣木剑却能破缚魔链!他只在两百年前杀蛟虺时拔出过此剑,今日竟热血奔头,教易情钻了空子。 “大司命,慢着!”脑海里似有一根弦突然绷断,他自背上抽出十字戟,发狠地冲跃而上。 可易情却在虹桥上微笑着望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却无端地显出一番独属于神灵的艳丽。他从容,镇定,看着龙驹时,仿佛俯视着掌下的渺渺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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