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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

时间:2023-08-22 02:00:37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他只说了两个字:

  “停下。”

  于是一刹间,龙驹浑身的肌肉格格作响,像是在恐惧地战栗。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钻来,穿破重重云霄,捉住他的两腿。他停下了,像一尊泥像般伫立着,眼里含着难以置信之情。站在他面前的已再不是一只微贱的妖鬼,而是除去缚魔链后的、完完本本的神明。

  这是大司命——未被缚魔链加诸于身时的模样。

  反手为云,覆手为雨,口中倾吐的每一字都会化为天书记述,有掌司生死之重。因而大司命教他停下,他不得不止步;若大司命教他立即投缳,他也不得不死。

  染血的神明向他一笑,神色忽而又变回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道士。

  易情说:“喂,老棋友,这回我便不与你一块儿走啦。天牢里能下棋么?能吃酒么?都不成罢。其实我在天记府里时也不能下棋,不能吃酒,和被困囹圄中无甚分别。这个天廷,就是一个大牢笼。”

  龙驹静静地听着。金甲天将们狼狈地攀回云端,一个个站了起来。风静静地吹,云静静地游,他们也在静静地听着,千百张嘴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

  易情又说:“所以呢,我要回人间去啦。天上很好,可人间却更好。那里除却下棋、吃酒外,还有许多事可做。不过最重要的是,还有人在等我。若我迟归,他会暴跳如雷。”

  凉风里飘来人间的雁啼,嘶哑却洪亮,响彻云霄,那是归乡的思声。

  在言语禁制之下,龙驹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便是嘴皮子。他焦切地道,“大司命,您要回红尘里去么?凡间凶荒盛行,您若说天廷是监牢,那人间便是炼狱。太上帝虽要拿您入天牢,可他却着实器重您,假以时日,定会教您重回天记府,享千岁荣光!”

  这位魁伟男人只觉不可理喻。做俯首帖耳的玉麟,不比做那在泥里打滚的猪崽子好么?历尽千辛万苦再铸神迹,竟又要如此轻易放弃这结果,再跳入凡世里去?

  易情摇头,“那与我要走这件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呢?你回去告诉太上帝罢。”

  他站在虹桥上,踩上了栏柱。他的身体在清风中飘摇,像一抹即将要飞离的棉絮。

  阊阖云雾如纱分拨,依稀可见地上如画美景。雪销未尽,平川曲山,碧田青水,虽有晚冬凉寒,却暖胜青霄帝宫。

  易情笑着看向龙驹。

  “九霄之上是他的疆域,但苍穹之下……却是我们凡人的天下。”

  说罢此话后,他闭上了眼。

  旋即纵身一跃,跳往人间。


第五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

  天边泛起锦褥似的云霞时,在半空里其势汹汹的两位灵鬼官忽而哑了火。他们似车轮一般骨碌碌转起来,两眼似翻白的鱼肚皮。他们筛糠似的痉挛,四体乱颤,最终狼狈地坠落在地。无人扇他们巴掌,他们却似自己掴了自己耳光一般,自个儿掉在豁了大口的地宫里了。

  天光勾勒出如墨的远山,月牙儿藏进青山里,却有无数飞鸟在霞色里惊起。它们的翅翼向着流光溢彩的天际扑去,神迹的明光像熊熊燃烧的烈焰,而它们便似甘愿为此投身的扑火飞蛾。

  祝阴喘着气,踏下清风,徐徐降入地宫中。他满面是血,身上也是血,浑身像披满了楹联,没一块儿不红的地方。

  他提着剑,审慎地走到冷山龙和清河落下之处,却没发现半个人影——烧土砖上趴着一条冒着冷气的龙,海涛蓝的鳞片像琉璃,还有一只双头大鳖,长牙伸在嘴外。

  祝阴一看,当即了然。这俩厮是被夺了神格,变回了山野精怪。往时太上帝曾圣颜大怒,令云峰宫削剥几位不遵令行事的灵鬼官的官位。那几个札甲玄裳、人模狗样的神官正吃了酒,在五彩仙石道上撒酒疯,一霎便变成了几只老猫鬼,舔着爪儿打滚。能罢云峰宫官的神官不多,除却太上帝外只有吏曹的司列星君。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天记府中留存的官凭、文簿损毁,神官没了官凭,只能暂回妖体。

  祝阴的心忽而猛地一动,像有一记鼓槌重重抡在心上。若是前两种缘由,那他只能道一声天威难测,可若是后一种——

  会是天记府的文官将那文簿毁了么?

  他挂记起神君曾居留过的那处,心里像吃了一斤酸李,酸得发苦,涩得发疼。他拼命地摇头,似要将脑袋自脖颈上摇下来。神君如今已不在那处,在那儿的是个叫次将的可恶小白脸儿。

  长龙和大鳖抓挠着地,像啃木板一般扒拉着泥土。祝阴拿革靴踢了它们几脚,它们旋即似待食幼鸟般嗷嗷地叫。断续的人言梗在它俩喉里,祝阴运起宝术,以清风为枷,压住它们四肢。失却神格的灵鬼官甚么也不是,只是神志昏沌的妖兽。

  轻烟小雪似纱一般披下,天穹渐明,是马鞭草一般的浅紫色。祝阴爬出地宫,只见此处是左府湖岸边,柳枯湖冻,早梅坠地,像绣在雪锦上的红点。左不正着一身破衣烂衫,拄着刀,在湖边喘气。她见了祝阴,脸上现出酩酊似的喜色,道:

  “你赢啦。”

  祝阴走到她面前,却蹙起了眉。凉风拂过她的腕节,他听见了微弱的脉搏声,像细细的藕丝,仿佛一触即断。于是他说:

  “祝某是嬴了,可你却也要死了。”

  与两位灵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亏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进。凭凡人之身躯,她此时早该力竭而死,可少女却大咧咧地趴在岸边,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颈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几大口水,那气势仿佛是夸父在饮河渭。罢了,她仰倒在地,闭眼笑道:

  “对,我水是喝饱了,可要是没东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

  在祝阴与两位灵鬼官搏斗的间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灶台上是否还留有几只四色馒头。可惜遥遥一望,却见厨下已在灵鬼官们震天撼地的厮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

  祝阴沉默良久,将手探入宽袖。

  左不正的目光紧咬着他皙白如玉的指尖,却见片刻之后,他取出了一只糗饼。

  那饼儿干干硬硬,上头却绘着些神仙画。仔细一瞧,却非元始天皇、后土娘娘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祇,而是个漆衣悬玉的神明。左不正认得这饼,常有寺庙在糖饼上用酱汁写字儿作画,卖给信众。

  祝阴心疼地捧着那只饼儿,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似是在与其诀别。良久,他弯下身,用那饼蘸了湖水,泡软了些,又像上贡一般,恭恭敬敬地将那饼儿捧给左不正。

  左不正瞧他抠抠搜搜的模样,也不禁心疼,说:“你肉疼这饼,可以不给我的。”

  祝阴吊着眉,凶神恶煞地道:“你这是嫌弃饼,还是嫌弃上头画着的神君大人?祝某不许你嫌弃,快快吃了!”

  左不正没法子,将那蘸水粱糗往肚里咽。她大快朵颐,觉得那饼渣子里仿佛也充满了气力,吃下去后,力气便涌上来了。可她一面吃,却又一面听得轰鸣似的咀嚼声。她正疑心:这是她嘴巴发出的声响么?扭头一看却发觉不是。她惊恐地发觉那咀嚼声是从地宫中飘出来的,在如水的黑暗里,冒着寒气的龙与双头大鳖张着血盆大嘴,开怀大吃,嘴里嚼的是被困于戏俑中的人牲。

  “喂,红色玩意儿,它们在吃人!”左不正惊叫出声。她不知突然出现的祝阴应如何称呼,便胡乱叫了个名儿。

  冷山龙虽被清风压住,脖颈却探得老长。它连吃几只人牲,嘴里流着血,龙鳞发着光。祝阴打了个激灵,方要挥手驱风,按住它口齿,却忽觉脑后吹来飕飕凉风,猛一回首,却见一张齿如利锯的大嘴张在眼前。

  清河鳖跳了起来,要像咬馒头一般咬去他的头颅。所幸祝阴身躯柔韧如蛇,低头一闪,便轻巧闪过。谁知那双头大鳖伸颈一咬,竟牢牢咬住其红绫,咬下了系带。

  祝阴錾金似的眸子露了出来,那眼里烧着怒火。他用指尖运起清风,将龙与鳖自地宫里托上来。又飞起一脚,将踢过了左府墙顶。

  “吃人?”祝阴冷冷道,“如今的你们只配做人锅中之物。”

  墙外正恰有一伙儿乡民在仰头瞻望五色云翻涌的天际,喧声议论着那是否是神迹。两只精怪从天而降,像沙袋一般摔在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哇哇大叫,方要一哄而散,这时祝阴却跃身踏上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伸指点着龙与鳖道:

  “别忙着走,你们知道它俩是甚么人么?”

  乡民们仰头望着祝阴,只见他眸子似黄金般明亮,一时心下大惊,摇头哆口道:

  “不,不知。这里哪儿有人?只有一条泥鳅,一只王八。”

  “连泥鳅与王八都不是,它们是左氏象王的狗。”祝阴说,“平日里为非作歹、专横跋扈,如今的凶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

  这话他是自易情那儿听来的,虽半信半疑,却也搬出来说了一遭。

  乡民们听了,眼里也烧起了火,有人道:“所以呢,你如今要我们做甚么事?”

  “由你们定。它们吃过不少人,你们想拌炒腌蒸,还是熘卤焖烧,全凭你们喜欢。”祝阴打了个响指,风流像铁链子,箍上它们四肢。

  乡民们义愤填膺,冲上去先将龙与鳖痛揍了一番。几十只草履雨点般地落在它们身上,乡民们叫道:“咱们早瞧象王不顺眼,甚么博局,甚么神迹?神迹不曾得铸一个,人却死了一堆!”

  “他家私仓里藏了不少掳来的粮……那象王又往秦楼楚馆里寻了许多女娃娃,也不知拿来做甚么事儿,只知后来皆不见踪影……”

  论议声似涓涓细流,汇在一起后却成了汪汪巨洋。最终,乡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地上的两只精怪唾道:“吃人的玩意儿!”

  又有人道:“烤煎之前先需去骨……”有人说,“最好碾扁了,拿来做饼儿。”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践踏落在龙鳖身上。

  祝阴望着他们,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悯。他也是灵鬼官,也曾为精怪。只是他们与自己不同,破了不能伤人的天规,甘堕泥中。

  正出神间,冷山龙却扑腾起了尾巴,嘴巴一张一合,竟艰难地说起了话:

  “祝……阴。咱们还未输……哪怕是死……也要拖你作寿棺底板……”

  它吃了人血肉,勉强恢复了些神志。祝阴发现它吐出了舌头,被烧得焦烂的舌面上躺着一只枣木职牒。那上面刻着它身为灵鬼官时的名讳,如今更像一只小小的墓碑,刻着他过往的峥嵘岁月。祝阴死盯着他,瞳眸似开火的金灶,问道,“你要做甚么?”

  趴在地上的冷山龙狞恶地道:“职牒里……有吁天雷法。我要咬破了……教天雷降世,把荥州之人皆作雷下渣滓!”

  乌云似女人蓬乱的发髻,一团接一团地凑过来了。乡民们忽而不骂了,脑袋像咬了钩的鱼,向上抬去。墨云里孕育着电光,隆隆的雷声如千万支杨桴在水中击节,天顶仿佛要崩坍下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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