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齿象王,又是七齿象王!左不正咬牙切齿。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早已预料到她会布下哪一步棋么? 她正心急如焚,一个蒲笠妇人指着她叫道: “我见过她,坊墙上贴有她的画儿!她是个毒人性命的贱小妮儿,今天也想借施粥来害咱们性命!” 饥民们总算认出了左不正的面容,跼蹐不安,有人惶然道:“怪不得她要取咱们的血肉……她要以此召出神通恶鬼,为荥州带来灾荒!” 灾民如流蝗般四窜,左不正脸色惨白,摇头叫道,“不,我不是……” 她咬咬牙,又对人群里叫道:“担粥的伙计快到了!这回取的不是左氏的米仓,是官府的,这回准没毒……” 可惜此时已不再有人听她的话。一片喧嚷间,有饥民弯身搦土,把泥巴、石块向她掷来,忿怒地高叫道: “贼婆娘!你以为咱们会信你的话?” “毒死你便罢了!” 左不正怔怔地站着,被泥巴砸中了脸颊。饥民们远远地向她吐唾,将碗里的粥水泼向她。她素来不惧刀枪,却不曾想过人之言辞能化作无可抵挡的尖刃。 饥民们一拥而上,蜂子一般推搡着她。左不正望见人群之后站着一个浑圆人影,那是一个一开始便站在列尾的饥民。 他在阴惨惨地微笑,解下头上的幅巾,露出满脸横肉,正是七齿象王。 左不正见了他,麻木的心里忽而似有了一丝裂隙。她瞋目切齿,向那人影怒吼: “姑父——!” “是你做的罢?你想杀了我夫君,还在米粮里下毒,你究竟要将人命轻贱到甚么时候?”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你要铸甚么狗屁神迹?杀了荥州黎民,杀了三儿,这也算得神迹?” 吼声被人潮的喧嚷吞没,人群将她拥住,七齿象王像一尊慈蔼的佛像,注视着她。 “你知道卑人为何让你来此施粥么?不正。” “我不想知道!”左不正红着眼,“我现在只想抽烂你的嘴巴!” “人之惊恐、惶惑易生阴气,能辅九狱阵成。卑人画的九狱阵法将成,如今只缺一角,便是这大观音寺。”七齿象王微笑道,“多谢你,不正,是你将活祭引入了寺中。” 他背着手,两眼像月里的缺影,阴森而恐怖,脸上却堆满了蔼然的笑。 “这画阵的人血,今夜便能补齐了。”
第三十四章 苦海无边岸 大观音寺中人声嚷唧,沸反盈天。 暗惨惨的日光下,左氏家臣犹如一群漆黑鸹鸟,陡然现身。他们手持双铃弓,执彩画枪,牵弓引箭,挥舞戈头,在饥民中横冲直撞。尖刃劈开残忍的月芒,大片血花如雾逸散,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淌过脚底,大观音寺中瞬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住手!” 左不正心焦如焚地高喝,她一跃而上,提刀荡开几个黑衣家臣。可黑衣人影如虫蚁般涌聚不绝,她挡了一人,另一人便会眼疾手快,割下一串饥民的头颅。 “死姑父,你究竟在做甚么?”左不正大吼。 七齿象王站在回廊上,祥宁地微笑。 “卑人在为铸神迹作准备啊,贤侄。”他说,“你瞧,地上流着的淋漓鲜血,足够画成九狱阵了。” 粥桶被踢翻,泛白的粞米粥与鲜血汇流,洒了一地。饥民犹如秋草般被黑衣家臣的利刃刈割,眨眼之间,偌大的观音寺内血流成溪。 不知厮杀了多久,最后一个饥民咯血倒下,天王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左不正提着金错刀,浑身浴血,怔怔地站在原地。 黑衣人攻势汹涌,人手众多,她只顾着阻拦,却无暇自他们手中救人性命。她十数年来披霜沥雪,砺世苦行,只练就了一身杀人取命刀,却不曾修得过救世菩提法。 驻足良久,她终于在阿逸多菩萨像前失魂落魄地迈开了步,踏过一具具流血的尸首,向七齿象王走去。昏黄的烛火里,她的眼眸似未磨的古镜,昏沌无光。 一切皆南辕北辙。她本想施粥救黎民饥荒,可到头来却害得他们死于非命。 地上血光迤逦,九狱阵法缺损的一块终于被补齐,日光似蒙了尘,风在不安地躁动,幽森的吟哦在四极之处响起,像飘袅的云烟游荡,那是鬼魂的低吟。左不正的眼里忽地燃起仇恨的火,少女猛地抬头,目光似要在七齿象王身上剜出两只血洞。 可还未等她迈开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姊……姊。” 左不正猛然回头,却见左三儿躲在藤心椅下,蜷成小小的一团,漆黑的眼眸里似泛起惊漪。 “……姊姊。”左三儿小声地道,手里紧攥着羊布偶,“救我。” 她的指节发青,甚而青得过了分,像覆苔的石头。与此同时,她的齿关、关节咯咯吱吱地响,像破旧的偶人。 左不正心口忽而一紧。她猝然扭身,一个箭步冲上前,牵住三儿的手。左三儿的手掌冰冰凉凉,像在潺凉山溪中洗浸已久。她瞧出妹妹的异样,心里一惊,忙不迭问: “三儿,你怎地了,三儿?” 左三儿喘着气,脸色雪白。她确是在发生变化,肌肤上生出了绒白的长毛,口里长出利齿,如树根一般粗糙而虬曲的角刺破额头,穿肤而出。她浑身浸在妖冶的血光里,痛苦地呻吟。 “三儿!”左不正心急如焚,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助地紧抱着她。 七齿象王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恭喜呀,贤侄。” “有甚么好恭喜的?三儿变成了这模样,也是你这狗奴才捣的鬼么!”左不正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你将要铸得神迹了。”象王笑容可掬,“九狱阵法将成,你的姊妹左三儿即刻便要化作鬼王。多亏了她神魂残缺,是上好的器皿,即便鬼神入体,也并不会如常人般受到三魂七魄之阻。她活到这一刻,便是为了作你的刀下亡魂的啊,不正。” 怒火冲上头顶,左不正戟指怒目,咬牙切齿道: “死姑父,我要杀了你!” 臃肥男人却不慌不忙,脸上挂着和气的笑:“等你踏过左三儿的尸首,再来寻卑人算账罢。因为左三儿一定会化身恶鬼,想尽一切法子食人血肉。你不杀她,她便会夺你性命!” 豆大的汗珠自左三儿额边淌落,她像吃醉了酒,颊边泛起晕红,小声唤道: “姊姊……” 左不正蹲着身,仰首望着她,身躯惶然地轻颤。 “不……” 左不正看着她一点点化成非人之物,恐惧的浪潮吞没了心头。她又要再一次失去左三儿了么?她才不配当三儿的姊姊,因为一开始她就不是左三儿的姊姊。 左氏家臣称她作“四小姐”,管事婆子在私下里也会亲昵地叫她“四儿”。她被世人认作是左氏里的天之骄子,因她是左家里最小的女儿。 左三儿才是她的姊姊,而她是左三儿的小妹。 记忆仿若惊雀,嘲嘲啁啁,飞向久远的过往。左不正仿佛望见了那个多年以前的春夜。银盘似的月亮苒苒升起,稀零的雨点儿洒落廊外,像鸟雀散乱的爪迹。年幼的左不正方从浮翳山海中归来,蓬发垢面,一身血污,鲛甲上划痕遍布。她缩在椅靠里,一动不动,抱着一人高的金错刀,似一只舐着创口的幼狼。 她生来便无宝术,连地棍乞儿都能使上一两式道法,可她却全无慧根。平日在府中时,连灶头火工、挑夫都予她白眼。于是她只得练刀,练得手上起了厚茧,磨破后生了血泡,血泡里复又生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拼尽全力习刀,可却依然弱得过分,连浮翳山海里的一条长虫都能撵着她跑。 今夜她自浮翳山海中归来,满心失落。正在游廊上蜷着身时,一个影子却提着塑贴花纹灯,袅袅婷婷地行过来了。影子在她跟前驻足,一豆烛光映亮了面容,那是个着莲红生色画袖衫的年轻女子,腕戴迦南数珠,身绕凉如秋水的沉香,气息柔和恬淡。 “不正,你怎地在这儿?”那女子轻声道,“夜深露重,你坐在外头,易感风寒,还是快回厢房里去罢。” 左不正抬眼看她,眼泪却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叫道。“三姊姊。” “嗯,怎么了?”三姊放下灯盏,牵过她的手,慢慢地在掌心里摩挲。渐渐的,寒意褪去,手上的厚茧、血痂似也不再疼痛。左不正低眉望着三姊纤丽的玉葱,那上面似落满了莹白月光。这对巧手曾为她绣过锦香包,补过短襦。 “三姊姊,我是不是愚驽得过分,不配做左家人?” “为何这样说?”三姊笑了,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跃动,像暗海里点起的一星渔灯。 “我不会使宝术,学刀也不成。”左不正仰着脸,泪汪汪地道,“我就是个凡人,甚么也做不到。姊姊有很厉害的宝术,是不是不会死?可我会跌断手脚,会生病,我甚么也抵不上姊姊。” “凡人不是很好么?”三姊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泪痕,“虽受生老病死之困,却能有喜怒哀惧,能随天四时转行,这事我羡慕不来的事儿呢。” “可我没有宝术,是不是就像常人失了腿脚、胳膊,像鸟儿没了翅,像舟槎缺了水?” 三姊见她眉宇间满是愁苦,轻笑道。 “怎么会呢,不正。宝术是天定之事,生来便不得改。有人能操水浪,因而便去作个傍水渔翁;有人肩背如石,便去当了个轿夫。宝术是一种规矩、一把沉枷,你没有宝术,那便是全无束缚。你想变作甚么样的人,那便能成为甚么样的人。” “我想变成甚么人都成么?”左不正呆呆地问,她抹了把泪,突而一下扑入三姊怀中,“那我想……变成像三姊这般好看、温柔又厉害的人!” “你不必做像我这样的人。”三姊笑道。 “那我要做甚么样的人呢?”左不正不服气地撇嘴,“在我心里,三姊便是这天下顶顶厉害的人,没人会比三姊好!” “你只要做左不正便好。” 东风舞过满庭松竹,嫩柳万缕千丝,在月色中摇荡。三姊微笑着将她轻轻拉开,摩挲着她的发顶,眼中似洒满了凉天星辰,粲然生光。“姊姊不知你往后会成为怎样的人,但却知道——” “——左不正定会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左不正入了浮翳山海,那里是群蛟逡巡、精怪盘桓的险地。她在山脚搭了间草棚,在其中挑寒灯,披雨雪,历十度霜,苦练千余日夜。 万叠落红化作尘泥,漫山红叶连作嶂阴。岁月流逝,她渐得刀中精窍。于是她渐而领悟,若抛却妄心邪虑,将心与刀锻作一体,那刀法便会如天授地生。 她斩了在卫水中化作厉虐的梁龙,将兴风作浪的双角龙打了个骨断筋折,拖着龙尾回了荥州。数年未归,荥州里新盖了几座粉墙大户,左府东南角的大门敞着,捧着绣花被面、檀香喜服的下人如流水般进进出出。院里放着只八抬花轿,不少吹打人在槐树下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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