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一愣,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痛。先前他如紧绷的弓弦,不曾发觉身上异状,如今偶一松懈,痛意便铺天盖地而来。他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道: “不错,我是病了。” “方才祝某已发觉了,祝某入厢房时,您是不是在扶着椅,连路都走不动了?”祝阴说,又冷哼道,“将胳膊伸给祝某。如今您身上牵着红线,若是病了、死了,是想牵累祝某么?” 他搭起了易情的胳膊,在烟雪里缓行。两人紧贴着,似能听见对方胸膛中有霜蹄蹴踏,躁乱不安。 易情望着他瓷白的侧脸,忽而咧嘴一笑:“对了,师弟,我想问你一事。” 祝阴疑惑地转过头来,易情接着道:“你是……龙种么?还是……嗯……一种长虫?” 上一世时,祝阴吃了他的血,化出了赤龙形貌,与冷山龙搏斗。易情其后虽苦思冥想,却也不记得起他曾在何处与这赤龙打过照面。 祝阴听了,脚步一僵,阴了脸,叫道:“这与你何干?” “你与我缘深情厚,有甚么说不得的?” 听了这话,祝阴如遭雷轰,像只奓开毛的猫儿,几乎要蹦起来。 “祝某才不会与你说这些话儿!”他凶恶地道,“祝某的真身只能神君大人知晓!” 易情乜斜着眼看他,看来龙种皆是一根筋,上回见到的浮翳山海的螭龙是这般,祝阴也一样,说自己有“真身”,那不便是承认了自己不是人?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叹息,“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做了恶事,你又当如何是好?” “神君大人怎会做恶事?他一言一行,尽皆为祝某圭臬。”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要杀人,你也会助他一臂之力么?” 朔风倏尔一紧,祝阴突地驻足,神色阴寒得过分,他扭头,问易情道。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易情将胳膊从他身上抽离,后退几步,高张云幕之下,他如一朵风中飘萍,仿佛随时都会散去。他面色惨淡,眼里却泛出如刃寒芒,道: “今夜之后,我要暗杀七齿象王。”
第三十三章 苦海无边岸 翌日清晨,巷陌路口里聚了一众麻衣农妇、蓑笠行贩,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坊墙前,瞧着贴在上头的麻纸字画,语声喧阗。人人皆眉关紧锁,看着那画上的人儿,如临大敌。 左三儿因有宝术“十秩不腐”在身,不过一日光景,身上的淋漓血口便又尽数痊愈。兴许是在地宫中闷得久了,醒来后,她像肚里吞了只兔子般偏坐不住,一个劲儿地摇姊姊左不正的手,左不正无奈,只得将她头脸、手脚罩住,不教日光晒着,将她牵出了门。 今日左三儿着一身花蝶绣衣,一条绿地八宝缎裙,像一只翩舞的小蛱蝶。她东张西望,抱着挑花布偶,碎步紧随着左不正。待走到巷口时,脚步却突而一顿,她抬头一望,却发觉是姊姊在坊墙前驻足,神色冰冷如霜。 仔细一看,那贴于墙上的麻纸上正画着一张秀俏却冷傲的少女,形丽骨娴,似在傲睨天下,正是左不正。这样的告示麻纸一路沿着井巷贴去,在墙上排作长龙,不知有几千几百张。几个识得字儿的戴大风帽的儒生大声念道: “左不正,现年十八,毒卫水上流,害夺人命。蛇蝎心肠,杀人如麻。凡禀报去向者,赏银百两!” 这告示上未盖官印,却假模假样地盖了个朱红篆印。老农、行贩们不识字儿,自然轻易便被诓骗过去。左不正听得人群里有人在咂舌低语:“真是个歹毒女娃……” “能做出这些事儿,不是人面兽心是甚么?若是逮住了她,非得往死里伺候才成!” 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那篆印边缘有一小小的半圆缺损,正是府中书斋里的寿山石印。她登时明白过来,此印出自左府,不过是拿旧印磨平,新篆了一个! 她本就在疑心姑父会用甚么手段牵制自己的行踪,原来他是吩咐家臣去印了这些通缉字画,散布荥州,败她名声,借黎民之眼监看她,教她无处可藏。 “臭姑父,真是狠毒……”左不正低语道,攥紧了拳。 她想起昨夜里,她与易情秉烛夜谈。那时,她那脓包夫君突而换上了一副肃穆神色,与她说自己要去与七齿象王对峙,求她务必拖延些时候。易情与她叙说了九狱阵与阇婆鬼子之事,说象王三十年来攫人血肉,画成召鬼阵法。左不正听得心寒,她不曾想过,一个人,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怎会怙恶不悛到这等地步? 她不客气地搡开人群,不顾四周鹄起的惊愕声,将那些麻纸粗狂地扯下撕碎,扬长而去。 日中时候,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了左府,扭住了府中几个仆役的胳膊,命他们去借左近的大观音寺去设粥厂。她牵着三儿,先去粮仓威逼利诱侍卫,叫他们放二十石米出仓。仆役与阇梨合力煮了粥,拿大木桶盛了,在天王殿前围起木栏,为饥民施粥。 不一时,大观音寺前便挤满了人,熙熙攘攘。人人破衣拉撒,颚骨饿得高耸,神色委顿,一个个拿着豁口破碗与饭筹,等着施粥。列尾有个浮肿得厉害的大胖子,肉肿得鼓鼓囊囊,几乎将麻衫撑裂,头裹幅巾,看不清脸。 人列慢慢地挪腾,走到队伍前头的人却见施粥处放着一只剔彩大宝案,案上置一葱绿大盆,一旁放一尖利的鸾刀头。 那饥民走到前头,伸碗欲等粥,黑虎头的粥长便不客气地敲着勺道:“先放血,再施粥!” 饥民愕然,将两只浑浊的眼往葱绿大盆里一瞧,却见那里已盛了浅浅一层人血。 “为……为何要放血?” “这是咱们左小姐的令,雩祭时要用上。待用这血求了神佛,往后便不会有荒年了。” 这话说得在理,且放了血后便能有粥吃。那饥民纵有些怀疑,却也颤着手拿起鸾刀头,划破了指尖。 “老爷,要放多少血?”饥民抖抖索索道,“要一碗么?” 粥长道:“几滴便成,你若是肯放多些,咱们也能多施些粥。” 说这话时,他粗眉一撇,面相稍柔,倒无先前那般教人生畏了。饥民唯唯连声,大着胆子再往盆中多放了些血。待放罢血,仆役取来酒与止血的黑绒絮,叫他们敷在创处。左不正坐在天王殿中的藤心椅上,抱着左三儿,看着一个个饥民在葱绿盆里放血,眼里像有渺渺潮波,心绪繁迷。 她注视着那盛血的大盆,易情与她说过,要毁去九狱阵,需用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她没法去寻人作活祭,便只能以粥米相换,要饥民施些血水。 “只能这样做了……”左不正低叹。 文易情站在掌簿身边,背手微笑。他今日披一身霜罗帔,着绡毂白衣,发束白绫,脊背挺如青松,教不少行客侧目。但他却也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横帘纸册,日光映在他脸上,如一江浮雪。 左不正望了文易情一眼,将三儿在藤心椅上放稳,自己却在旁盘腿坐下,将腰间系带上的金错刀解下,放在膝头。她的眼如利隼,在人群里逡巡。她在防备着七齿象王突如其来的异动,象王欲杀易情,欲将左三儿炼成阇婆鬼子,她得护好这二人。 果然不多时,一名饥民上前讨粥时,忽而眼泛精光,伸手一搡,推向那葱绿大盆,眼看着就要将那盆人血打翻! “住手!”粥长瞪着目,吼道。 那伪作饥民的左氏家臣还未将手触上盆缘,便忽觉似有一道轰雷自耳边鸣响。下一刻,他便如破布般高高飞起,摔在殿前的羊纹砖上。先前盘腿而坐的左不正猝然跃起,一足飞踏在那人胸口。 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左不正吩咐伙夫将那人拖下去,扒了衣衫一瞧,果真在背心处寻到一枚镂身的如意纹,那是左氏的家纹。 左不正冷笑,果真是姑父手底的人。七齿象王正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她破坏九狱阵法。 这骚动发生了不过片刻,又有数道如电黑影自人群中蹿出。这回左氏家臣不再伪饰,如狼似虎地直扑而上。一个个抻长手臂,欲去打翻那剔彩宝案。 “得罪了,小姐!”有黑衣人叫道。 左不正见他们来袭,却动也不动,只是冷笑道: “是谁得罪谁,还说不准呢!” 话音方落,头顶忽而迸开穿云裂石之声,刹那间风沙大暗,野云翻飞,一条透蓝蛟螭自云间探首狂嗥。只见其狰头细身,獠牙尖如长刀,黑衣家臣们被那蓝螭吼声震退,心胆欲裂,已有数人屁滚尿流地四散逃走。 原来这是左不正自浮翳山海中揪来的蓝螭,平日里被她盘在刀镡上,如今便被她用来作了护卫。它藏在云中,若左氏家臣欲行不轨,便会冲来慑退黑衣人们。 可为首的一位黑衣人却丝毫不怯,他如腾飞胡雁般直上,掷箭从袖里猝然射出,霜光一闪,直刺文易情。 左不正一个激灵,转头之时,箭镞却已刺穿了易情头颈! 黑衣家臣得意发笑,深深一揖: “小姐,在下已取您夫君性命,现下便去向家主大人复命,恕在下告退了!” 他一抬首,却见左不正不慌不忙,扛着金错刀鞘,笑靥如花,道: “成,你滚罢。只是你能不能复命,这我便说不准啦。” 黑衣家臣忽觉不对,定睛一看,却见方才那掷箭刺中的并非文易情,而是一张软塌塌的麻纸。一只小纸人像雪片般自空中飞落,上头画着一只易情瞪眼吐舌的大鬼脸,一抹墨迹如烟逸散。 这是宝术作出的障眼法! 黑衣家臣后知后觉,惊惶后退,却被左不正一鞘扫来,打在脑壳上,倒了个四仰八叉。易情自然不在此处,他去了个更重要的地方。 “想寻我夫君?”左不正晃着刀,吊儿郎当道,“先过我这一关罢。” 可此时惊变陡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灾民里突而迸出几声凄厉惨叫,众人惊恐地退开,却见地上瘫着几个方才施过粥的饥民。他们口吐白涎,四肢抽搐不已,血水如蛇,从他们口中滑出。 不知是有谁叫了一声:“粥中有毒!”于是人海里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人手脚不稳,不慎将热腾腾的碎米粥洒了一地。 一条瘦得见肋骨的黄犬走过来,舔了舔地上的米水,不一会儿便哀鸣着倒下。面黄肌瘦的农妇见状,指着那黄犬尖叫道:“这……果……果真有毒!大伙儿莫吃这粥!” 左不正见状,瞠目结舌,咬着牙揪过掌簿衣襟,叫道: “有毒?怎会有毒?这是怎么回事?” 掌簿拼命摇头,汗珠如黄豆般自额边坠下,“小姐,小的也不知哇,不知哇!” “这批粮有谁动过?” “这……前两日,家主大人曾来过一次米仓,说欲要煮赈,带着家丁巡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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