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挺起胸膛,胡吹一气:“不错,我曾凿山泄溪,乘云入霓,叩排天阙,教天帝洒道扫尘。天坛山祖殿里常供我长生牌位,换句话说,我是你俩的大祖大宗!” 荧荧雪光映白窗纸,亦映亮了两人脸上的惊愕之色。微言道人舌桥不下,半晌,突而怒红了脸,喝道: “胡说八道!” 易情将两手枕在脑后,笑嘻嘻道:“你怎知我是胡说八道?微言小崽子,你那时还是襁褓小儿,祖师爷的事儿,你怎会知晓?” 微言道人怒气冲冲,叫道:“老夫本以为你是个施咱们钱财的善人,不想却是只诓人奸猫!” 他重重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挺起肚,道:“你问为何老夫知你是在骗人?因为这套撒谎话儿,老夫二十年前便使过啦!你有所不知,那时老夫姓胡名周,大名‘胡诌先生’,专爱吹自个儿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文家奉老夫作座上宾,左氏常延请老夫作席上客。平生能吹个天花乱坠,混得八极来朝。你这小毛毛要在老夫面前扒瞎,还太嫩!” 秋兰听得目怔口呆,片刻后失声道:“道人爷爷,你原来是个骗子!” 微言道人洋洋自得,“岂止是骗子,老夫是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大骗人精!” 此话一出,厢房中立时陷入一片死寂。 待说罢这些话,微言道人方才如梦初醒,赶忙羞恼地抿紧了嘴巴,两只眼金鱼似的瞪着笑吟吟的易情。这小子心怀叵测,在套他的话,要揭他的陈年伤疤! 易情微笑道:“噢,您原来是个大骗棍呐!” 他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又转向秋兰道:“姑娘,既然你待在这老光棍身边,还欲留左府,那可便难啦。咱们家主大人只爱清白之人,你若想入府……” 他伸出手,比了个拳眼空空的手势,老头儿登时明白过来,气得抖如筛糠,这厮在暗示自己纳些孔方兄来! “女娃娃,咱们走!”微言道人扛上褡裢,一把牵起秋兰的手,怒冲冲道,“左府里如今进了这油滑小子,这地儿是待不得的了。你要是留在这儿,他会一日敲你八百回竹杠!” 秋兰被他一路扯出府门外,惊声连连。她莫名其妙,不知微言道人为何撒这样大的火。颊上似有落红,她摸着脸,羞道:“道人爷爷,我留在这儿也未尝不可……方才那小郎君虽被打成了花脸猪头,可等伤好了,说不准还是个倜傥男儿……” 易情对他俩的背影笑嘻嘻地叫道:“怎么就走了呀,道爷?” 微言道人怒道:“咱们要是留在这儿,还不会给你诈死?咱们这便走,免得教你欺了老夫钱财……” “慢走,不送!”易情朝他俩摆手,咧开一口白牙,“记得照顾好师父,将她斋房里的绫带收好;把寮房前的水缸舀空,别教迷阵子靠近那儿。你俩回山前记得买上几只笼饼,把观里的鸟儿兔儿养饱了!” 白雪霏霏,家雀儿在枝梢唧唧啾啾地啼鸣。易情目送着他俩的身影掩没在格子门后,方才长舒一口气。他总算支开了两人,如此一来,秋兰便不会在左府因发用宝术过度而死。有了方才那些叮嘱,微言道人兴许会多加用心,看住观中众人,免得他们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易情的笑里忽而染上一丝悲愁。他与天坛山之间隔遥遥百里,如今情势危急,不得亲至师父身边。 他想了想,将左手放在心窝上,往两人离去之处微微一躬。朔风在耳旁呜咽,像有六军在远方恸哭。风里递来宝铎叮叮当当的和鸣声,白雪像扑蝶般栖在肩头。易情深深一拜,喃喃自语: “伏惟诸君万事无恙,千岁平安。” 过了盏茶时分,雪稍歇了。祝阴顶着一脸的牙印,从外面慢悠悠地踅过来。因牵了密密麻麻的缘线,他与易情不能离得太远。可见了易情后,他突而心火上涌,先忿忿地哼了一声: “死小妖!” 易情正倚在紫檀椅上喘气,见他前来,跳起来一把揪住他,道:“师弟,你来得正好。” “哼,祝某哪儿来得好了?一来便被你这死鬼捉住!”祝阴揉着脸,不情不愿地道。 易情不理他的抱怨,开门见山道:“你的宝术是‘风雨是谒’,是不是能操使流风?若我在风中呼喊,你能将我的声音送给万里之外的人么?” 祝阴狐疑地沉默了半晌。 “你……您想做甚么?” “我想叫左氏千金回来。”易情的脸在火光里映得有些发红,“她如今约莫是被七齿象王拐去了浮翳山海。她不回来,咱们人手不够,对付不得象王。” 这回谈的是正经事,祝阴也不再喧嚷,换上了一副严肃神色。他站直了身,背紧了手,沉吟半晌,道:“确实……” 祝阴抬脸,道:“师兄想说甚么话?祝某将您的声音递过去。” 两人走出厢房。天寒地冻,穹宇惨白,像盖了层缟素,易情冻得浑身吱吱格格地响。祝阴撇头,像是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扑在他身上的风刀子忽而消弭了,寒意陡散。 易情惊奇地看着他,却又被祝阴一脚踢在膝弯处,道:“快说,祝某等会儿要去给神君大人进香,别耽搁时辰。” 易情想了想,往风里喊道: “左不正!” 流风像鹄雁般高高飞起,直冲云霄。易情又喊道:“你快回左府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风儿依然寂寂地吹拂,两人头上落满绒帽似的雪花。祝阴冷笑道: “祝某已将您的声音送往浮翳山海,可看来您口拙舌笨,那左小姐又在那里逍遥快活,不愿归乡啊。” 易情不服气,又高喊道:“左不正——快回来!你这臭婆娘若不回来,你家夫君便同小厮儿偷香去啦!” 风里依然毫无动静。 祝阴揶揄道:“师兄未免太高看自己,您不过是从街旁捡来的臭鱼烂虾,左小姐将您弃如敝履,哪儿会乖乖听您的话回来?” 易情狠狠剜了他一眼,这回他搜肠刮肚,寻到一些脏字儿,又高叫道:“左不正!你这黄子婆,没腚|眼子,小泼驴蹄子!你再不回来,我把你姑父屁股打成八瓣儿!” 雪花静静洒落,在枝头绽开丛丛梨霜。 喊了半个时辰,左不正还是未归。祝阴也微笑摇头,说不曾听得浮翳山海那处的回应。易情急得跳脚,鬼王过几日便要启九狱阵,召鬼王,他身边的人都似在优哉游哉,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里。 他焦急地在庭中踱步,这回没辙了,仰天吼道: “左不正!你若不回来,你小妹便要死啦!” 刹那间,似有一道疾电扫过千山。层云荡迭,分开两道,府院中千竹敧斜,枯枝交错,惊弦一般迸响。 一个身影突而如苍鹰般从天而降。少女着一身玄地云花袄子,银铠如泛蜡炬明光。她扛着金错刀,一足飞蹬而下,狠狠踏在易情脊背上。 易情被踩了个狗啃泥,哀叫连连。左不正将刀一摆,刀锋出鞘,薄刃贴在他面前。她微笑着挑眉,道。 “方才是哪个小泼驴蹄子唤我名讳?声音传到浮翳山海里,震得十万重山地动崩摧。” 她低头,望着易情,提起刀来,穷凶极恶地冷笑: “唉呀,脓包,我想起来啦,那是你的声音罢?仔细一瞧,你是不是没生腚|眼子?我先给你身上开上十个罢!” 易情被她踩在脚下,忙不迭叫屈,在她面前大跪大拜,方才求得她原谅。说来也不怪得左不正,浮翳山海与此处隔千山万水,左不正乘云而归,已算得神速。她笑罢之后,眉关紧锁,忙不迭问左三儿出了何事。易情依着记忆,向她指了左府地宫的方位。左不正挥刀破土,击尘扬沙,不消三刀便在地上劈开一只大洞。易情与祝阴正瞠目结舌,却见她已如飞燕般纵身跃下,片刻后便又携得不省人事的左三儿跃上地来。 左三儿身上刀创颇多,流了不少血。她两眼紧阖,脸像雪一样苍白。左不正心焦如焚,赶忙叫管事婆子寻了些花椒、酒水与刀尖药,备了细布,烧了热水,给左三儿清创包扎。 处置停当后,左不正抱着左三儿,望着她脸上安闲的神色,略略吁气。左三儿像一只精致的瓷人,阖眼静静地睡着。左不正别开她汗湿的发丝,对站在一旁的易情喃喃道: “真是奇事……” 她仰起脸,望向易情,苦笑道,“你为何会知道三儿的事呢?我寻姑父的地宫已久,只知他会在那里画阵法,却不知他将三儿关押在那处。脓包夫君,你真是神通广大呀。” 祝阴在旁冷冷地插口: “他不是脓包,也不是你夫君,更没甚么神通广大之处。” 易情受惯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将他搡到一旁,走到左不正身旁。两人注视着沉睡的左三儿,她苍白而虚弱,像因风弱柳。帘栊里盈满了柔如水波的烛光,易情忽而唤道: “左不正。” “嗯?” “你先前是不是说过,你姑父要你恶籍盈指,可你偏不依他所想,平生只行正事?” “不错。” “那若你的妹妹是个鬼王,你会杀了她么?” 愁绪似蔓草般生上左不正的眉宇,她久久注视着左三儿,良久,微笑道: “会。” “为了行正事,连血胞也肯割舍么?”易情叹息,“你果然是能铸成神迹之人。” 左不正说:“因为三儿若得知她活着会殃及世人,她也会央着我,要我将她杀死。”她轻轻地抚着左三儿滑如羊脂的面颊。“而我不会逆了三儿的心意,她想要甚么,我便给她甚么,这是做姊姊的本分。” “她虽这样说,可她心里也会难过的。”易情叹息道。左三儿缩着身子,蜷在左不正怀里,像一只小小的雪团子。 “无事。”左不正摇头,微笑道,望着妹妹的眼眸里像漾起了艳丽的湖波。 “若真有那时,杀了三儿后,我便去死。” “地府黄泉,我会一路陪她。” —— 暮色四合,街中喧鼓大盛,人影骈阗。隔着薄薄粉墙,院中却一片清寂。 易情安顿好了左不正与左三儿,从厢房里走出。他若有所思,脚步一深一浅,身子摇摇晃晃。祝阴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却突而急行几步,一掌拍在他肩头,叫道: “师兄,站住。” 易情猝然回头,脸上像落了朱灯光彩,晕红一片。他微微一颤,问道:“怎么了,师弟?” 祝阴蹙眉道:“您究竟在心焦何事?这一日来,您步履匆匆,仿佛不日便要大难临头,是甚么事教您如此惶惶不安?” “还有,”他往前一步,突而扳过易情的肩,微微俯首。他俩额头相贴,冰凉的肌肤触上了一片火热。祝阴凑近他,吐息像雀羽尖儿一般搔着颈窝,“您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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