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群戎衣罩甲的左氏家臣行来。为首的一位却格外令人瞩目。那人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他走得很慢,宛若巉岩泰岳,步子重逾千钧,杀气盈天。 那凸嘴小眼的黑衣人在洒了血的九狱阵处驻足,低头打量许久,慢悠悠地道: “有人……坏了这九狱阵。” 一旁的伴当见他神色不悦,忙不迭抖索着道,“清河大人,咱们自昨日起便把着左府大门,并无外人入内,咱们、咱们也不知是为何呐。” 那叫清河的黑衣人面目果真生得似一只大鳖,嘴突瞳圆,话音也缓慢而悠长。他眼里霜光一闪,慢腾腾地道,“既无外人入内,那破坏此阵之人……便是府中人了。” 他蹲下身来,伸指蘸了一点覆在阵上的血迹,放入口中。 “真是香甜……”这叫清河的黑衣人桀桀笑道,用舌舔着唇,口里探出寒光锃亮的利齿,“破这阵法的不是常人,其血亦犹如陈酿,饱蕴神力,不是常血。” 他舔舐了几下带血的指头,仍不餍足,竟四肢趴伏在地,像只龟鳖般伸舌去舔地上血迹。易情在石梁上瞧得一身恶寒,此时却又见他直起身来,对一旁的伴当招手道: “喂,你过来。” 那伴当直脖瞪眼,抖抖索索,却也不敢抗命,小步行过来。那叫清河的古怪黑衣人却突而血口大张,伸出两排铁齿钢牙,一口便将那伴当脖颈咬断! 其余人惊惶地后退,却拼命捂住口,不敢出声儿。清河如饮佳醴,用力啜吸着断颈处的血液。罢了,将那断成两截的尸首抛到一旁,缓慢地叹息,“滋味不够妙……与地上流着的这些血相比,便如稗草与牡丹相较……” “待我寻到这放血破阵的人……”他伸舌舔过染血的唇,低低地发笑,“便要将他,吃个一干二净。” 清河站起身,泛着贪光的两眼仍紧盯着地上的血迹。易情在暗里窥探着下方动静,却忽见他系带上有一枚枣木牌摇摇曳曳。 此人也是灵鬼官? 易情惊出一身冷汗,就着晦暗的火光仔细一看。那叫清河的人两耳狭小,几乎不显耳孔,生得颇为怪异。他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嚼这名儿,突而一惊——此人是清河鳖! 天廷灵鬼官皆曾为精怪之身,只是后来收归了太上帝麾下。大司命在天记府中阅过些古籍,记得清河曾有一鳖精出没,伪作男子成家立业,那时因未伤人,又立有敷土治洪之功,故而龙驹将其收归云峰宫。 只是他不曾想到,一个曾救济人世的精怪竟为七齿象王所用,做了象王的狗腿子。象王能动用的灵鬼官不止冷山龙一个,莫非还有更多? 七齿象王背后究竟有何人撑腰?疑窦愈发浮现,易情心神不定。 可还未等他细想,却见那叫清河的黑衣人鼻头微动,如犬一般闻嗅起来,喃喃自语: “血……这血的味道,似自上方而来。” 那小如绿豆的眼里凶光大盛,仿佛正朝自己狠瞪而来。易情陡然一惊,低头一望,却发觉自己竟忘了画去手背上的伤口。他此次复生之后,过去死亡时的疼痛仿佛尽数涌现,盘踞于身躯之中,一时竟辨不出自己究竟割了多少创口在身。 众伴当见他抬头,警敏之心亦起。有人自告奋勇道:“清河大人说得是,那石梁上有众多藏身之处,小的攀上去瞧瞧!” 清河却慢慢地摇头,说:“不必。” 他深吸一口气,沉下身子,两足一蹬,突而一跃。那沉如磐岩的身躯猝然飞起,如轻燕般跃上石柱。这如大鳖一般的男人阖着眼,动着鼻吻,仿佛已然沉醉进那弥漫血气里。 他攀到石梁上,缓缓探头,猛一睁眼,双目里饥光烁烁,却忽而咬牙切齿,道:“人……去何处了?” 清河本循着血气而动。他嗅得石梁上血腥气最浓,便满心欢喜,跃上去欲捉住流血的那人。可待他一细看,却大失所望,石梁上只留着一根方割下的指头,血点淅淅沥沥,方才在此的那人却不见踪影。 他拎着那指头,贪婪地放进嘴里嚼动。创口很新,是用刀片子割下来的,断指时干脆果决,足见放血的那人心性之坚毅。 清河想,这该是一只好猎物。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个粗胖男人自黑暗里现身。他着一身明金如意纹衣,微笑着背手踱来,正是七齿象王。 见了此人前来,黑衣家臣们皆恭谨颔首,唯有清河不为所动。七齿象王见地上九狱阵纹一片狼藉,颇为心痛,叹息道: “卑人九狱阵法将成,究竟是谁人又来坏卑人好事?” 清河慢吞吞道:“我也在寻此人。” 七齿象王摩挲着下巴,道:“地宫入口砖瓦有变,定然是有几只小虫儿飞入了此处。冷山龙已从另一侧包抄,咱们已行至此处了,怎还不见人影?” 清河已将那指头啃得七零八落,只余白骨,仍然不解心头贪欲。他尝得出这血肉的美妙,牲畜之肉如糟糠,凡民血肉如俗厨制菜,而他不曾尝过这般如佳肴贵物鲜血,只啜吸些微,便觉齿颊留香,心荡神摇。 对血肉的渴求令他腹中饥馁。他对七齿象王慢慢地点头,咧嘴一笑。 “七齿象老弟,你莫急,且稍候片刻,今儿这潜入地宫中的人,我是吃定了。” 言罢,清河蹲下身来,闭眼凝思。正当众人以为他已然沉沉睡去时,他突而大口一张,犹如巨鲸吞浪般将地宫中的寒风尽数吸入口中。众人只觉似有狂岚乍起,愕然变色,只见他肚腹鼓起,活像只蟾蜍,待砸吧口中流风滋味后,又猛地一气吐出,跳起来叫道: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知道甚么了?”七齿象王笑问道。 清河抹了抹口边涎水,嘿嘿笑道:“这风里仍有血气,那放血的人便在岔道之中!”他站起身来,一面往那密如星点的岔道口走去,一面徐徐道,“七齿象老弟,咱们来作一笔买卖,可好?” “甚么买卖?” 清河露出一口利齿,垂涎三尺,“我替你寻到那坏你阵法的元凶,你将他的血肉献予我吃,好么?” 七齿象王笑叹道:“这可不成。卑人捉得那人后,还需盘问数日,不一定要杀他。” 清河很是失望,旋即又舔舔唇,道,“那便给我吃一只手罢!” 他四脚着地,鼻尖贴着岩壁前进,活像只大鳖鱼,毫不犹豫地爬进了北面的岔道。血气在鼻尖萦绕,像妖娆的指尖在他心头逗弄流连。那人断了指,受了伤,虽似以灼烧伤处的法子止了血,可焦气仍在,另一处更大的创口并未止血。 爬了许久,面前血气愈来愈厚,仿佛有人将肴馔置于鼻前。清河口角流涎,急速爬去。 近了,近了。他嗅得他将要吃的人近在眼前。 他猛一扑身,仿若野兽般腾空而起,狠狠咬住了黑暗里的那人。犬齿陷入肌肤之中,口里流溢出香甜的血气。 可那口里那团血肉却轻得过分。清河叼起来,伸手到口里摸了一摸,却取下一只断掌来。 那人又斩断了手掌,将其放在了岔道里! 清河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七齿象王命家臣四处搜寻,而自己却伫立于九狱阵法中央。他低头看着那被血污去的阵迹,若有所思。 火光明灭,岩壁上的裂隙如一张笑口,愈咧愈大。倏然间,一道白影从那裂隙中如飞电射出!一面土壁訇然坍塌,落下的尘沙间弥散着墨迹。那岩壁竟是用宝术画成的,有人躲在其后,竟教人一无所觉。 易情一掌断去,神色却镇定无虞。他另一只手如拨弦般灵巧翻飞,在空里画出墨迹。 他先前在此放血,便是为了教此处血味最浓,骗过清河的鼻子。清河以为他拖着残肢仓皇奔逃,却不想他留在了最危险之处,守株待兔。 七齿象王见他兀然袭来,猝然变色,黑衣人们先前皆被他遣散去寻人,此时身边竟无一人能相助。易情一袭白衣,身上血迹斑驳,双目利如硎刃,仿若索命厉鬼,教象王胆寒心惊。 “侄女婿!”七齿象王短促地叫道。 水墨在易情手里凝成刀刃。他如脱兔一般跃上,身法轻捷而鬼魅。他是黎阳县里最好的偷儿,无人能逮住他的踪迹。刃身擦过象王脖颈,将皮囊突而撕裂。 “甚么侄女婿?我是你的上官!” 易情将他踢翻在地,溅血的脸庞上神色如霜,他拖着断手,冷笑道。 “以前大发慈悲,曾革过你的职,今日便要来革你的命!”
第三十八章 苦海无边岸 易情闪身而过,刀刃狠狠擦过七齿象王脖颈。 然而手上并无血肉撕裂感,他只觉自己仿佛不过割开一层鞣皮。回首一望,却见七齿象王肌肤犹如桔柚般坑洼,像一只鞠球般泄了气,破口处并未流血。 而在皮囊之中,有一星温光烁烁发亮。易情喘息着走过去,却发觉那是七齿象王的魂心。出乎意料的是,那魂心并不幽冷,反而宛若晴日,灼烫似汤,仿佛金虎飞龙,震人心魄。 那魂心竟给易情一种莫名的谙熟感。他战栗着后退一步,刀刃护在身前。 “呵呵,你说你是卑人的上官……”黑暗里传来一个蔼然的声音,易情猝然回头,却惊见石层宛若开扉,月辉倾泻,一个痴肥人影立于自己身后。七齿象王竟安然无恙,手提莲纹灯,萧瑟的灯影映亮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易情再猛地一看地上,却见方才他割开颈项的尸首已化作一只干瘪皮囊。这是甚么障眼法么?可他方才分明已见其中魂心,为何眼前的七齿象王竟有两位? 七齿象王顿了一顿,旋即眉飞眼笑,身子微躬,“原来是您呀!卑人初时见您,只觉古怪。便冒您名讳,假意试探了一番。果不其然,您便是卑人往时的上官。怪不得您不愿让卑人铸成神迹,是怕卑人得入天廷高升,将您踩在脚下罢。” “您说是么?” 他两眼眯得犹如细针,徐徐地道,“……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颈间的缚魔链犹遭炉火烧灼,滚烫惊心。易情被拆穿身份,心中乱极。他咬牙切齿,道: “你究竟……是甚么人?” 七齿象王莞尔而笑,不知怎地,在易情的脑海中,那可憎面目竟渐与一故人相叠。中宵月凉,卫河桥上,阑珊灯影里,他曾紧牵过那人的手。 “您问卑人是甚么人?是一位……您的故人。”他说。 黑衣家臣们如乱鸦般四面疾扑而上。有人大喊:“护好家主大人!”众人抄起兽纹矛、夔纹刀,刃尖直指易情。 一刹间,地宫中掀起刀光剑影。易情身如飞绵,闪过袭来兵刃,轻盈巧捷,但终究是负伤在身,被人狠狠撞中了胸腹。 易情狼狈跌落在地,又被黑衣人们眼疾手快地锁住臂膀擒起。七齿象王笑不可仰,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下巴,细细摩挲他眉目,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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