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正见了那光景,理了理乱发,背着刀走上前。仆役们见了她,先是一愣,旋即惶恐地叫道:“四……四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我回自个儿家,也要同你们禀报么?”左不正环视四周,“今儿府里有喜事?是谁要出嫁?” 那下人对她点头哈腰,“是,是。今日三小姐出嫁,方才已进了夫家门了。” 左不正愕然,“三姊出嫁了?”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怅惘,又指着那花轿道,“既然如此,这轿子为何这么快便回得左府来?明儿还有会亲酒,姊姊还要搭这轿回来的呀!” “因为……三小姐不会回来了。”那下人诚惶诚恐,不住抹汗,道。 心里像有块沉甸甸的巨石兀然坠落。左不正问,“不会回来?这事甚么意思?” “唉,咱们听的也是家主大人的吩咐!三小姐嫁的是辛孃堰里的孽鬼,那鬼膂力无穷,凶神恶煞,还会食人血肉。象王大人画了九狱阵,将其召了出来。那鬼说,咱们州里每岁都得送一女子去作祭,家主大人便许了。” 那下人抖着口唇,道。 “家主大人说,让三小姐当第一回 的牲祭,去做……鬼王的新娘。”
第三十五章 苦海无边岸 左不正疯也似的冲入了后院。 她方从浮翳山海回来,蓬首垢面,一件披风衣已缀满补丁,腿绷上泥点子斑驳,草履踩过砖墁房廊时留下了一个个黑脚印。 三姊住的后罩房挂了锁,一片死寂。左不正用刀柄敲断了锁,闯了进去。熟悉的迦南香如淡烟云水,清冽地在房中流淌。阔别数载,室中陈设依然宛如当年。三姊仿佛尚未走远,镜台前放着件未绣完的柏菊夹褂,一只挑花羊布偶放在一旁,左不正颤着手拿起来一看,那布偶身上套了件黄缎子小单袍,背心上绣着个“四”字。布偶的两只眼圆溜溜的,略有些上挑,像极了顽皮时的自己。 左不正望着那布偶,不知何时,泪水已然蒙上眼帘。这是三姊留给她的,她在三姊心中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交窗半敞着,帘栊轻荡,绿溶溶的树影像一池碧水。她望着窗外的彩绳秋千,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踩在木板上摇荡,三姊站在她身后,微笑着轻轻搡她,她乘着清风荡起,快活地大叫:“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三姊也会笑盈盈地道:“不正要飞走啦!” 往昔的记忆忽如泡影般破灭。莺啼落花之间,林中寂寥无人。在外历练数载,她果真像一只小燕儿般得以飞离荥州这樊笼,可当初将她轻轻托飞在风里的姊姊却不在了。 回到正房时,左不正二话不说,将刀抽在手里,踢门而入。正房里未点灯,像有乌云笼在头上,暗惨惨的一片。一片昏暗里,七齿象王坐在紫檀寿字纹椅上,捧着白釉茶盏,微笑着吹茶。 左不正提着刀,咬牙切齿地入内,道: “姑父,是你送走三姊的么?” “贤侄,你回来啦?”七齿象王故作惊喜地道,满脸的肉挨挤到一块儿。他摊掌示意,“快请坐,请坐!” 左不正一脚踢开他身前的红木桌儿,恨声道:“我没时间与你说这些客套话!你知辛孃堰是甚么地方么?你竟召了鬼王,还将姊姊送给它当新妇!” 她一跃而上,金错刀光宛如天际清曙。可惜还未逼到象王跟前,一股狂风便突如其来,自天顶坠下,将她狠狠撞开。 一杆白蜡枪兀然横在眼前,一个颀长身影自黑暗里浮现。那人脸覆龙首银面,头上生着被截的一角,眼里似带着熏天寒意。 左不正见了他,浑身格格战抖。她知道这家臣常随行象王身侧,神出鬼没,身手惊人。如今的自己全然不是他对手。 “这都是命啊,贤侄。”七齿象王也不再同她说些打诳话,慢悠悠道,“左氏的人注定要为铸神迹而劬劳。你的两位兄长如此,你的姊姊也注定如此。他们力不能逮,便只能成为鬼王的饵料。鬼王会吃了他们,活到左氏中出现一位能刈其首级之人的那一天。到了那时,那人杀死鬼王,便能为左家成就神迹。” “你是意思是说,”左不正从紧咬的牙关中一个一个字儿往外蹦,“我也会被当作鬼王的饵食?而三姊……只是比我略早一些被送去?” “左不正,你生来便无宝术,又怎能教卑人为你负弩前驱!”七齿象王略重了口气,“不过,你也略宽心些罢。你那三姊身怀‘十秩不腐’的宝术,割伤了手脚,伤会自个儿愈合,不会轻易丧命。” 为了养活一只鬼王,七齿象王竟将左家子嗣当作祭品,叫他们接二连三地去送命? “那可是鬼王!”头脑中似有一根弦猝然迸裂,左不正怀着满腔怒火,高声叫道。 “不错,那是为铸神迹,注定要被左氏打倒的鬼王!”七齿象王哈哈大笑,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似都浸满了险恶,“不若这样罢,贤侄。你若是想前往辛孃堰探望你那三姊,姑父也不会拦着你。你只有两个选择,去教那鬼王多纳一妾,或是杀了它。” “……杀了它。”左不正喃喃道。 “是啊,你若是想救你三姊,便去杀了那孽鬼罢!只要杀了鬼王,你便能成就神迹,实现左氏夙愿。”七齿象王笑道,“不过,你并无宝术,毫无天分,也能在鬼王面前活过三息么?” “能!” 怒火燎遍了心原,左不正的眼里似喷洒着黑云猛雨,她的口中突而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喝。少女收刀入鞘,恨恨地盯着象王与冷山龙。如今的她尚还弱小,无力倾翻其家主之位。 她猛然转身,踏过槛木,将那两人的身影甩在身后。不知何时,外头已然天阴地暗,雨脚宛若缫丝,织乱了一湖波光。七齿象王在房中冷笑,像唧唧的虫吟。 “那便去吧,左不正,倾尽你的全力。你究竟是璞玉还是顽石,便让卑人拭目以待吧。” —— 辛孃堰是一道壅水的高耸土坝,传闻此处常有蛟龙出没,亦有河神镇守,每岁时有乡民来此燔烧黍米,宰杀猪牛敬献神灵。可如今这儿却多了只孽鬼,牺牲祭品中又须添上一项人肉。 左不正入了山。这儿的村庄里户户房门紧闭,褪色的年画耷拉在土墙上,条幅打了卷儿,在风里呼喇喇地哆嗦。四处都似无人,潮润的苔气里却似是弥漫着浓重血腥味。 左不正心头如有鼓擂,咚咚响个不停。拨过蔓生的荒草,虫豸惊飞四窜。眼前铺开一片如镜白水,映着天边火烧一般的万里野云。 水边有一祭坛,一旁散落着令旗、大鼓与武执事的金瓜。血迹蜿蜿蜒蜒,从水边爬到左不正脚下。一刹间,左不正胆寒发竖,猛然抬头,却见一巨大黑影盘踞水畔。 ——那是一条独目的人面巨蛇。 猛烈的寒气突而袭上四肢百骸,左不正像冻僵了一般,杵在原处。 她曾在古籍中阅过,那是来自鬼国的蛇民,流传至今世,已然坐拥鬼王之力。水面泛起不安的毂纹,左不正略略一望,继而心头狂震。水下藏的皆是宛曲的蛇身,这巨蛇兴许有数里之长。 那人面蛇大张着口,口唇纵向裂开,流涎如溪。它在埋头吃着祭台上的一物。那咀嚼声颇为教人不快,骨裂声混着撕裂皮肉声,左不正缓缓接近,却猛然瞥见几枚手指落了下来,掉在祭台下的血泊里。 一阵莫大的恐惧突而攫住她的心头。 她前行一步,巨蛇正埋头进食,无暇搭理四周动静。于是她望见了祭台上的一片残肢,血肉模糊,已然不成人形。巨蛇将其开膛破肚,脏腑在料峭春寒里仍冒着热气。残破的红布片簌簌落下,上面依稀能辨出一对儿捻金线鸳鸯,那是喜服的碎片。 左不正手中的刀掉了下来。 她认出来了。供奉在祭台上的并非清酤豚肉,而是她的姊姊,左三儿。 天顶仿佛猝然崩坍,满世界掀起晦云暗雨。心口剧痛难当,她仿佛要咬碎臼齿,弯身抓起刀,像野兽一般嗥鸣,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巨蛇发现了她,长尾一摆,掀起大如屏扇的水花。月儿栖落在河带之上,日头攀上千峰之首,一人一蛇在水旁厮杀,难解难分。 左不正断了手骨,肋骨也折了几根,鲛甲半裂,虎口流的血染红了剑格。清溪化作浊水,整整三日,重峦间似回荡着如雷的轰鸣。待到第三日,她终于拖着疲惫之躯,斩断巨蛇头颅,血水漫江,像融化了沉落的夕阳。 左不正遍体鳞伤,浑身浴血,仿若恶鬼。她踢开蛇骨,涉水而行。走到岸边祭台前时,她惶然伫立。 祭台上只有一片模糊血肉,从其中她已然认不出她姊姊的模样。曾替她挽过发、绣过万字纹香包的巧手被咬得坑坑洼洼,那顾盼生辉的艳丽明眸全然不见踪影。初离家时,三姊一定是着红缎绣金喜服,手缠银镯,敷香抹脂,欣喜地乘轿离去。而如今的她却凄零散落在泥地里。 左不正解下外甲,小心地将那残躯收拢入鲛甲之中。小时候,姊姊常背着她在山城中漫行,而如今的三姊却被鬼王啃食得只剩小小的一点,连一只手都可轻易抱起。 左不正带着鲜血淋漓的鲛甲回了左家。 她吩咐管事婆子备好天蚕丝、淬血的银镀金针,闷在后院里,屏退下仆。她握刀的时候多,不曾做过女红,可如今她却只得埋头穿针引线,一针针将三姊的皮囊缝起。 因有宝术“十秩不腐”在,三姊的心仍在跳动,可是被鬼王吞噬的身躯却不会复生。左不正寻来一具早夭女童的尸躯,将三姊的部分放了进去。所剩的残肉不多,连一个小女童都难以填满。巨蛇吃掉了半只头颅,因而三姊的神智迟迟不复。 数月之后,左三儿复生了,府里多了个古怪的小女娃。她浑身是伤,被针线缝上的创口如蜈蚣一般盘踞在肌肤上。这女孩儿不会走路,不能见日光,也不大会说话,成日里抱着只羊布偶,缩在椅靠上,静静地远眺。 微雨霭庭,落红轻点莓苔。岁月如水而逝,转眼间又是一春。 左三儿已学会了几个词儿,她像个懵懂的孩童,身量不过只有常人的一半,像块小牛皮糖一般牢牢粘在左不正脚跟后头。左不正走出游廊,踏过苔茵,她也踩着雨花跟上,落了满身雨水,像一只安静地小狸奴。左不正回身抱她,轻轻地叫道: “姊姊。” “姊……姊?”左三儿含混地重复道,漆黑的眼里像下起了霏霏雨雪,含着紊乱的心绪。她似是不解此词之意,又道:“姊姊?” “是,你是我的姊姊。”左不正蹲下身来,抱住了她消弱的身躯。她太轻了,抱在怀里时似一片羽毛。 “甚么……”左三儿吃力地道,“意思?姊姊?” “姊姊就是……会保护妹妹的,世界上最好的人。”左不正说,她怔了一怔,又道,“那便不对啦,现在要保护三儿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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