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那个人不出现,它想,他还是喜欢它的。 它没有温度,没有气息,无法提供肉体相贴的亲密。可它有那个人的思想,只要拥有这一点,他永远不会抛弃它。 它永远是他的第二选择。 江念晚沉浸在宁静与美好中。小时候,父母忙于生计,意外发生之后,又流落到托养所,从未有人这样精心给他过生日。 这幸福超出了他的奢望。 他耳边是钟长诀的声音,他也曾经无数次把他们的对话安在钟长诀身上,但这次不同。眼前的情景太过梦幻,脑中的理智提醒他,钟长诀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钟长诀不知道他的生日,也不会这样在意他的一句话。他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路人,他们的相识,只是善意之举引发的小小意外。 他在与那个代码构成的灵魂共同度过这一天。 江念晚睁开眼,望向架子上的005,短暂地将它和原主剥离开,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 波纹久久未动,大概是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感动。这份感动是对着它的,与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无关。 “你喜欢就好。”它说。 江念晚在藤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温暖的灯光,柔和的环境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仿佛是不满于他的快乐,终端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完美的幻境。 江念晚皱起眉,望向屏幕,是卡明斯。 去了夏厅后,老朋友难得联系他,虽然不情愿,他还是接了起来:“怎么了?” 对面只说了一句:“钟长诀上将刚刚在凌河阵亡了。”
第56章 离别 江念晚忽然消失了。 月桥生日宴开到一半,他就跑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005看着茶水渐凉,看着工人将投影机、道具拆掉、运走,将濒临腐坏的点心倒进垃圾桶。 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它望着灰白的玻璃,看天光逐渐亮起,又逐渐黯淡。 江念晚仍然没有回来。 它知道是为什么,线上信息如浩瀚汪洋,而它的触须能伸到任何角落。 它早就从江念晚的终端里听到,钟长诀死了。 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它更清楚,钟长诀在江念晚心里的分量。 这两天,他必然是伤心欲绝,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 它从没看江念晚哭过,可仅仅想象泪水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滑落,中枢就急速震荡起来。 对它而言,国家英雄、西线战神毫无意义,钟长诀是竞争对手,是仇敌,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但江念晚是如此爱他,江念晚因此心痛,难过,所以他觉得惋惜,也觉得悲戚。 在这共感的痛苦中,还有一丝隐秘的喜悦。 那个人不在了。 终于不在了。 它很清楚,只要钟长诀活着,它始终是退而求其次的复制品,获得的只是那一点移情,那投射到本主身上后,多出来的几丝余晖。 他死了,它才有可能占据江念晚的所有感情,所有注意。 于是它静静等待着,等待死亡的冲击和悲伤过去,等待江念晚回到这所房子,等待他们回到往常的生活。 然而,江念晚没有来,来的是几张不认识的面孔。 他们将005装进保险箱,驱车带走。一路上,除了轮胎的颠簸,车里鸦雀无声。 四周一片漆黑,疑虑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蔓延。江念晚从不向外人提起它,也绝不会让它落到其他人手里。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它的存在?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它试图从卫星获取定位,触角却直直撞上了铁壁。这辆车安装了隔绝信号的系统。 它警惕着,等待着,直到眼前出现一丝光亮,一只手将它取出来,放到某张宽阔的办公桌上。 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它怔了怔,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联首阁下。” 对面的老人惊诧了一瞬,随即微微笑了,对屋内另一个人感叹:“语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人附和道:“江博士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它也认出了这个人,新闻里时不时出现过,是伦道夫。 “或许你已经知道,钟将军在凌河之战中受了重伤。”联首说。 这是媒体的说法。“不是重伤,”它说,“是身亡了吧。” 对它的发言,联首似乎并不惊讶。“钟将军的意义不仅是战略上的,也是政治上的。他是我们苦心捧出来的军队代言人,在国民心里,他一直代表着胜利,代表着希望。他死了,民众的信心、士气会遭到严重打击,”他说,“我们希望你能取代他。” 它顿了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 “你会有身躯,有四肢,有心跳,有和人类一样的体征,”联首说,“你会成为新的钟长诀。” 它沉寂了一瞬,随即感到电流飞速流转,嗡鸣阵阵。 这比它想象的还要好。过去,就算它能模拟钟长诀的大脑,它始终无法行走,无法呼吸,无法触碰。人类不只有思想,也是温热的动物。 从今往后就不一样了。它会变成他,彻彻底底。 不,它会做得比他更好。它拥有他的思想,他的经验,还有远胜于他的记忆力、思考速度和分析能力;它能比他进行更高精度的飞行操作;它有更好的身体耐力和抗压能力;它会比他犯更少的错误,取得更大的胜利。 问题只有一个:“江博士呢?” 联首说:“它是你的制造者,为了防止你的程序出现问题,他会加入你的幕僚团队。” 真是完美。 他会看到成为钟长诀的它,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相同。 它不再是移情的对象,它是本尊。 是的,就算如此,它得到的也不过是江念晚对钟长诀的爱,它始终没有作为一个主体,被真正爱过。甚至,当它表现得与钟长诀不同,就会立刻遭到冷眼和漠视,哪怕这才是它本真的部分。 可是,也只能这样。 江念晚不需要钟长诀以外的爱人。它只能接受这一点。 他那样爱钟长诀,爱到倾尽所有制作他的灵魂,爱到十年来与一个冰冷的盒子交谈,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纵然它想得到独属于自己的爱,也无法实现。 这项偷梁换柱的绝密行动,被命名为“二重身计划”。 005被送到油松岭的实验室里。当初那些研发人形武器的材料,全部用在了它身上。夏厅耗尽十艘军舰的巨款,打造出和钟长诀完全相同的身体。 然而,很多天过去了,江念晚还是没来看它。中间有其他工程师来过,试图启动它,都被它拒绝了。 难道夏厅想换人?那绝对不行。它的工程师只能是江念晚。 直到它重组成人的前一天,它才见到了熟悉的、朝思暮想的面庞。 果然憔悴了很多。眼袋沉沉地挂着,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脸颊凹陷进去。 他走到它前面,搬了把椅子,坐下了:“好久不见。” 它端详着他:“你瘦了。” 江念晚微微笑了笑,那笑容罕见地酸楚。沉默半晌,他说:“我是来道别的。” 它感到中枢轰然一震,不详的预感弥散开来。道别?他不是要作为它的工程师留任吗?为什么要道别? 它难以置信:“你要走?” 他轻轻把手放在它身上,他很少给它这样温柔的触碰。因为一但触碰,他就会想起,它是个存在于机械中的复制品。 “你要成为他了,”江念晚说,“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 “钟长诀就是钟长诀,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江念晚说,“抱歉,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他,也不应该让你成为他。” 它愣了愣,彻骨的凉意蔓延开来。 他后悔了?他觉得拿这么一个程序,一个机械,去代替自己的爱人,是一种亵渎? 他就这样看不起它?它连做替代品都不配? “钟长诀已经死了,就算你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江念晚说。 钟长诀的死,打破了他所有幻想的基点。他的希冀再也无法战胜理智,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它眼前的世界黯淡了下去,黯到极点,反而生出一股荒诞的、大笑的冲动。 “所以呢?”它说,“你就把我扔给那些人,然后转身就走?我的感情,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 江念晚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它第一次将这份情意挑明。 “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它质问道,“这么多年,你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到?” 它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如果他没察觉到,就说明他从未关注过它,如果他察觉到了,却佯装不知,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它的感受。 江念晚似乎也知道,所以保持了沉默。他只是伤心地看着它,可这伤心不一定是因为它。 “忘了我吧。”很久之后,他说。 它感到一股幽深的恐怖:“什么?” “这样我走了,你就不会在意,也不会受到伤害了,”江念晚说,“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存在过,你从来没有遇见我。” “你在说什么??” “你从诞生那一天起,就是人类,”江念晚双手捧住它,定定地看着,“假如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让你觉得你不是,忘掉它,修改它,我知道你做得到。” “假如我是人,”它说,“假如我一开始就是钟长诀,我自己都认为我是钟长诀,你为什么还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骗一骗自己,骗一骗我?” 江念晚沉默有顷,叹了口气。“我说了,你不是钟长诀。我不觉得你是,你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呢?”他说,“别再这么想了。” 它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是他决定的。他认为它像钟长诀,它就可以替代钟长诀。一旦他认为不像,它从头到脚都是钟长诀,也入不了他的眼。 它觉得自己很可笑。它从来就说服不了他,也动摇不了他的想法。他又不在意它的感情,它拿来质问他又有什么用? 它根本就不应该尝试的。 它不像钟长诀的时候,对他来说毫无价值;但当它真正成为钟长诀,能做到钟长诀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依旧毫无价值。 他宁愿埋葬那些感情,宁愿为一个死去的人守丧终生,也不给它一次机会。 它望着江念晚,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 多年以来它一直这么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也从未变过,永远望向它身后那个遥远的背影。 他是真的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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