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令人绝望的爱啊。 他终究还是得到了三年前所愿的一切,他得到了因为钟长诀的死而空缺的爱。 如果在三年前,他也许就满足了吧。可现在,他却无法忍受。 因为他曾经享受过——或者说,以为自己享受过——纯粹的感情。 他体会过,也就无法再忍受感情里,有对钟长诀的移情,无法忍受这张脸,这具身体,才是他选择他的根本原因。 又或许,三年前的自己也在自欺欺人。纵使祁染没有走,没有消除那些记忆,他也不会真的不在意。他想要的,始终是对方毫无杂质的喜欢。 他想要这份喜欢无关旁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从诞生意识起,他的感情从来没有分给第二个人,即使换了身份,换了容貌,即使他失去了相处的所有记忆,他依旧会爱上名为祁染的江念晚,因为他爱的是那个灵魂。 有人说真爱就是包容,就是放手,就是不求回报,无论那个人有没有回馈,无论双方感情有多不对等,只要那个人开心快乐就好。 全是胡扯。 爱就是会渴求,会嫉妒,会占有。表面上风轻云淡,宽容大度,不过是装得像而已。 可现在,他既装不下去,又无法得到所求。 “当年,”他望着祁染,“你拼了命让我像他,有一点区别就弃我而去。可等我真的像他了,你又说没有人可以取代他。” 整整十年,他修剪他的人格,拿他当替身的工具,然后再抛弃他。 祁染又开始颤抖起来。“对不起……”他说,“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弥补我对你的伤害,我当时真的……” “真的很爱他,”对方替他说下去,“直到他死了,你才终于想起了我,才终于愿意来迁就我。” “不是的!”祁染抓住对方的胳膊,死死攥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对方,“我曾经爱他,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对面人手中的杯子忽然碎了,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犹如炸弹一般,把屋里的两个人都炸成了废墟。 “是吗?”对方把胳膊从他手中抽走,“这份感情里,有多少是真的对着我?” 祁染的泪忽然从眼眶里涌出来,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经历了那十年,就算他再辩解,再赌咒发誓,对方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不可能对当年的事毫无芥蒂。 对面的人定定地看着祁染,扯了扯嘴角。 “我确实和他不一样,”这语气像是感叹,也像是自嘲,“我爱你。” 祁染望着对面的人,眼泪一直流到心里,带来刀割般的疼痛。 对方避开他的目光,似乎难以忍受再看他一眼,随后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祁染慌乱起来,一把拽住对方。“你要去哪里?”他的语气近乎恳求,“你要走吗?我们一起走。” 对方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一起?我们怎么在一起?” 祁染的脸变得毫无血色。他忽然意识到,即使他曾经预想过,对方知道真相后会恨他,可他从来没有真的相信,对方会弃他而去。 对方一直在陪伴他,从校园到现在,这陪伴已经变成了习惯,变成了理所当然。 在这段关系里,先走的从来都是他。 而现在,面前的人要离开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这一事实的冲击,远远超乎祁染的预料。一瞬间,世界忽然黑暗下来。 这个人要走了,而他无能为力。 “你……”他感到极深的惊恐,“你要离开我,是不是?” “每次看着你,我都会想你是不是在看他,”对方说,“每次碰你,我都会想你会不会把我当成他,我怎么面对你,怎么跟你待在一起?” 祁染闭上了眼睛。他也许能说服对方相信,自己现在的喜欢是真的,可他如何消除那些芥蒂? 没有挑破前,他尚且可以自我劝说,他是分得清的。可如果两个人都多心,一个闪躲,一个犹疑,就会直接爆发。 那个死去的人就像定时炸弹一样,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 就如同他当初预言的那样,对方已不再想要他的陪伴,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痛苦。 他终于还是迎来了那个命定的结局。 对方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走出了屋子。 祁染站在屋内,擦去眼泪,愣了愣,忽然又追上去。这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不知道如何留住他,只是不想让他走。 山间已经破晓,万丈云霞在天边叠起,耀眼得如此不合时宜。 祁染急速跑着,跑到那人身前,拦住对方。 那人停住了,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挪开。“还有什么事?” “我……”他跟了上来,才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对方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开口,于是继续往前走。 祁染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低下头,半晌,才说出来一句:“对不起……” 身前的人僵了僵,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说了一万句对不起了。” “那些年……我真的不该这么做,我……” “当初你没有觉得抱歉,现在也不必道歉,”对方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句话甚至比咒骂还要伤人。过去意味着不在意,他不想要原谅,不想要遗忘,他希望对方执着下去,即使是恨也好。 对方似乎不想再与他纠缠,把身上的包卸下来,把指南针、水壶、纸钞,和压缩干粮拿出来,递给他。“走吧。” 祁染攥紧手指,没有接,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走?去哪里?” “之前行军的时候,我来过这里,一直往南走,有个镇子,你去那里,就能坐到车了,”顿了顿,对方又说,“之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还是要赶他走。 他还是不想再看见他。 见祁染不接,对方就把物资放到地上,转身离开。 祁染盯着地上的东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一切都坍塌了,他被埋在废墟里,只能望着离去的背影。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朝那个背影大叫:“那你呢?你要去哪?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大步往前走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第58章 回归 天光逐渐亮起。 钟长诀在山林中行走着,阳光透过高耸的树冠,斑驳地洒在脸上。 回忆刚刚苏醒时,那些争吵、冷战、离别,像龙卷风中的碎片,搅得他头痛欲裂。现在,风势消减,尘埃落定,意念之海也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一切,或者说,只能接受这一切。 他抬起头,望向密密匝匝的树丛。 旧日的生活已经坍塌,然后呢?然后他就可以走向欣欣向荣的新生了吗? 不,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无比广袤、广袤到虚无的悲哀。 祁染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你要到哪去? 他没有回答对方,并非是因为赌气,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要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他走在人生的旷野里,四周荒无人烟。 他所拥有的东西,身份、职业、目标,无一不是钟长诀的。 但他不是钟长诀。过去几年,他以为自己是而已。 他不是钟长诀,也不想做钟长诀。可剥离这个外壳,他还是什么? 他有什么所求之物?有什么生存意义?他要在哪里停下,如何生活? 他的全部社会存在,都围绕钟长诀而生。有谁真的认识他本人吗?有谁真的承认他的存在吗? 有,唯一的一个,可他已经不敢再面对他。 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然后呢?他要去做什么? 难道就这么永无止境地走下去?走到能量耗尽,机能毁坏,在虚无中结束这顶替他人的一生? 他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茫然前行。 他就这么走着,走到天光渐暗,树木渐渐稀疏,露出一片开阔的山坳,上面散落着古朴的砖瓦房,像是个小村庄。见惯了高楼大厦后,猛然看到这上世纪的遗迹,有种怪异的穿越感。 这是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他只是挑了与祁染相反的行进方向,然后一直往前。 他在树林边缘停住脚步,突然察觉到身体的空虚——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进食了。 设计师还是依据人体特征,给他设置了摄取能量的需求。真讽刺,他在思想上已经不把自己认作人类,可身体上还像人类一样依赖外界。 就暂时在这里歇一晚吧。 在走入村庄前,他将急救包中的纱布取出,密密匝匝缠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无论如何,他现在不想被当作钟长诀。 村庄似乎还保留着人工劳作的传统,随处可见荷着农具的老人。他们有着黄黑色面孔,头发蜷曲,衣服上缝着三角纽扣。钟长诀忽然明白了这地方的古朴气息从何而来。 这里是巴良人的村庄。巴良人信奉新教——原灵教的一个分支,他们认定人类的欲念是招致灾祸的根源,因而崇尚远离都市的简朴生活。 这很好,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密集的人群。 有个老人发现了钟长诀,看到他脸上的纱布,紧张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吃点东西吗?”他说,“我会付钱的。” 老人倒没有拒绝,把他带回了西边的一座小屋。 砖房内部倒没有想象中简陋,电灯、取暖器,该有的家电并不缺,只不过不新罢了。钟长诀在房外看到了发电机和蓄电池,平常的用电大概来自那里。外界传闻巴良人拒绝现代科技,像远古人一样茹毛饮血,看来是夸张。 “睡这儿行吗?”老人指着一张低矮的长条桌,看起来是用于晾晒东西的。 钟长诀说可以,老人就取了布来擦,又转身说:“我去拿被褥,不过家里只有一床空余的,很旧了。” 钟长诀刚想说没事,里屋传来一个声音:“我来拿。” 钟长诀感到疑惑,他进门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家里还有其他人,早该出来见面了。 不过,他很快知道了原因——房里有轮椅滚动的声音。 老人神色里有些担忧。钟长诀说:“我去吧。” 老人摇了摇头:“让他拿吧。” 钟长诀往里屋望去,一个年轻人正用双手按着轮椅,想抬起上半身,姿势看起来痛苦又费力。 他的腰部以下全是空的。 钟长诀皱起眉。军队会给每个截肢的士兵配备假肢,普通士兵的配额不高,型号比较落伍,但应该都是有的。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老人解释道:“医生说他残肢的长度不够,骨骼也没愈合好,需要特别定制,但那种太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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