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诀望着自己的手,他的一截躯体,恐怕抵得上几架高射炮的价格。然而,士兵们却坐在轮椅上,带着空荡荡的裤管艰难求生。 年轻人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打开上层柜子,把被褥抽出来。简单的一个动作,看着让人心惊胆战。那僵硬的身躯,仿佛一根稻草落下,就会折断似的。 抽出一大半,被褥摇摇欲坠,终于在最后一次扯动中滑落下来。这冲击力打在年轻人身上,他向后摔去,好在身后就是轮椅,接住了他。 被褥一部分落在他怀里,一部分滑到地上,他赶紧收拾起来,整理好。整个过程中,脸上唯有一种苍凉的平静。 在他转身前,钟长诀退了回去。 年轻人坐着轮椅出来,老人把被褥从他腿上抱起,说:“吃晚饭吧。” 把被褥铺好,老人开了灶,炖了一锅蔬菜浓汤,又把房梁上的香肠取下来。年轻人滑动轮椅,去拿餐具,再回来放到桌上,全程一言不发。 钟长诀很熟悉这表情,他从无数个相似的年轻人身上看到过。拿到勺子的一刻,他问:“是哪一战?” 年轻人的手稍稍顿了顿:“利瓦。” 那大概是联邦最荣耀的一战,失落三百年的土地收复了,整个国土响彻欢庆和喜悦。 然而,在礼炮和焰火声中,这个年轻人只能坐在轮椅上,望着空空的裤管。 老人把汤锅端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 年轻人看了眼父亲。 “回来了,还活着,”老人说,“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守在屏幕前面看名单了。隔壁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两个月了,说是成了俘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说克尼亚会把受伤的战俘送进毒气室……” 也许是错觉,电灯的光暗了下去。 “家里困难吗?”钟长诀问,“我记得军队里有补贴,也给退伍士兵找工作。” “嗯,”老人说,“之前安排他学自动车维修,他学的很快,拿到证了就去一家维修店工作,我觉得很好。” 老人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年轻人还是回到了村庄,说明工作并没有解决问题。难道是新教的教义阻止他工作?也不像,连老人都在生活的阻力前让步了,接受儿子在城市里生存,何况是他们这些被现代武器摧毁的年轻人。 新教再古板,终究还是遵循人性的。 空气静默得可怕,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开口说:“我待不下去,辞职了。” 钟长诀皱起眉。难道店主歧视残疾人?这些可是为国奋战的英雄。 年轻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摇了摇头。 不是店主,是自己的问题。 每次有客人到店,他都需要从轮椅上撑起身子,费力地检查车内零件,如果需要替换,他还得回到柜台,再费力地取出备件。如果不巧,备件放在高处,或者放在够不到的地方,顾客就会看到类似取被褥的一幕。 逐渐地,客人越来越少,生意也越来越萧条。 “他们觉得你动作慢?”钟长诀问。 年轻人摇了摇头。不是,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看着他拼尽全力加快速度,为他们服务,他们觉得太难受,太残忍了。 于是,他们面带微笑地道谢,毫不在意他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但是,他们下次不会再来。不是嫌弃,只是不想再看一遍那样痛苦的情景。 营收额开始下滑,与同街的其他店铺比起来,他们这里萧条冷清。 店主让他安心工作,但他拒绝了。 他回到这个村庄,远离那些怜悯、体恤、关照,远离那些不介意自己成为累赘的人群。 这样也好,他和父亲分别那么久了,现在应该陪在家人身边。 吃完,年轻人去洗碗了。干不了重活,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还有维修工作,还是能做的。 钟长诀沉默着,走到自己今晚的卧榻旁。即使是与世隔绝的巴良人村落,也没有逃过炮火的侵袭。这些老人甚至养成了习惯,到晚上就打开新闻,看看战火又烧到了哪里,看看孩子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新闻里,钟长诀仍然在安定前线,并没有他失踪的消息。 法拉顿矿区驻军人数仍在增加,大概是克尼亚有什么动向。 老人看着,叹了口气:“又要打了。” 新闻播报结束,老人就向钟长诀道晚安,离开了客厅。村庄没什么夜生活,他习惯早睡,明天还有繁重的体力活等着。 临走时,老人并没有关掉屏幕,似乎是想留给客人看。 客厅只剩下屏幕里的声音,钟长诀望着前方,光影在他脸上变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轮椅滑过来的声音,看来年轻人已经处理好了家务。 对方慢慢地滑到他身边,然后,他听到一声:“钟将军。” 他猛地转过头,对方正默默地端详着他。 脸上的纱布裹得很牢,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出他的。 “您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见过。”年轻人说。 钟长诀的记忆力完美无缺,如果是单独见面,他一定会记得,没有什么印象,说明是大型集会上见到的:“什么时候?” “三年前,您去对面那座山的镇子上征兵,”年轻人抬起手,指着窗外黑压压的暗影,“当时,您受的伤还没痊愈,身上也缠着纱布,但还是站得笔直。您在谷场的高台上,对所有人说,现在国家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无论新旧教义,无论肤色种族,都应该拿起武器,为自由而战。” 那是钟长诀——新的钟长诀——诞生之后的第一项任务。凌河之战死伤惨重,战线已经推到了里兰,他退无可退,必须绝地反击。为此,他需要大量兵源,西线每一个四肢健全、有活动能力的人,都要走上战场。 对面的士兵顿了顿,说:“您当时的样子……每个有血性的年轻人,都愿意跟着您去死的。” 钟长诀望着窗外,仿佛能透过浓重的黑暗,看到三年前冲天的火光。 他确实带着很多人去死了。在反击战的那些日子,新兵就像消耗品一样,大批大批倒下。幸运的那些,熬过前两年,熬到国土收复,变成了老兵。 然后被炸断了腿。 没有被炸断腿的那些,现在还在继续前进。 然后,他听到对面的士兵问:“将军,您在这里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如何向对方解释,他并不是那位将军。 “三年前,”年轻人盯着他,“您在那座高台上说,一定会带着我们保卫国家,走向和平。” 钟长诀静默片刻,说:“你高看我了,我没办法左右时局,没办法带来和平,没办法阻止炸弹伤害你的双腿。” 三年前,他以为,把敌人赶到罗拉米亚之外,战争就可以结束,但没有。 然后,他以为,收复了利瓦,战争可以结束,还是没有。 直到现在,世界依然飘摇不定,尸横遍野。 和平不是单边的决定。克尼亚要是打过来,他们也得打,既然要打,当然是打赢好。打了胜仗,才有可能和平。 可是,自他重生以来,打的都是胜仗,仿佛也没有更加和平。 然后,年轻人说:“所以呢?” 钟长诀望着他。 “所以,您就放弃了?你就跑到这里来了?”年轻人握紧了轮椅扶手,“我相信您能做到,一直相信,我现在每天还在这里等着,等胜利的消息传过来,说我们不用再打了,我们可以放心生活了。您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相信您,相信这一天会到来吗?” 钟长诀又沉默下来。山间的夜晚,风声鸟鸣都格外清晰。 是的,这是他欠他们的。 他在高台上振臂一呼,召唤那么多年轻、鲜活的生命,投入了这场战争。 纵然这一切非他所愿,可实际的执行者是他,他能这样走开吗? 他能直接抛下军队,抛下士兵,抛下那些在过去三年里,对他满怀期待的眼睛吗? 他说过要带领他们走向和平,他承诺过的。 即使他做不到,即使他只是这场战争中的一颗棋子,他也该拼尽一切,去完成自己的誓言。 他不是钟长诀。他作为钟长诀获得的一切,那幢宅邸,那些财产,都是假的。 可他所触碰过的发射按钮,他写过的战役计划,他手下那些士兵鲜活的生命,那是真的。 纵然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战绩,他的决策,都只能以钟长诀的名义流传于世。现在、后世,没有人会知道他,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但是……那就没有意义吗? 他要结束这场战争的执念,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思想吗?制定风险最小的计划,让士兵少遭受一些炮火的侵袭,这不重要吗? 也许说到底,不是联邦人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他们,需要他们赋予他的生命以意义,以目标,让他在孤身一人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哪怕这个位置上,永远不会写他的名字。 那一晚,他没有入睡,虽然很安静,虽然铺着被褥的床铺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木香。 黎明,老人起身,准备去抛光农具,却发现客人已经将床铺收拾好,坐在桌前等他。 “家里有终端可以接我用一用吗?”对方问,“我想打个电话。” “有,”老人说着拿出来,“这就走了?吃完早饭再走吧?” “多谢,不用了,我还有急事。” “这个时间点,路可不好走啊,”老人望了眼窗外朦胧的天光,“你要去哪?” 对方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回去。” 回到来时的地方。 回去继续做钟长诀。
第59章 岔路 专机来得很快,钟长诀走出村落时,空军一号的轰鸣声就清晰可闻了。 传令官走出机舱,脸色青青白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敬了军礼,惶惑地望向钟长诀。 “找我找得很着急吧。”钟长诀说。 “一开始派了人拦截您开走的战机,发现上面没有人,然后又在沿线找,”传令官擦汗,“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人知道您失踪了,可真是愁死人了。将军,您到底在想什么?” 钟长诀登上舷梯:“只是出来夜游。” “夜游?”传令官瞪大了眼睛,“您的战机快飞到克尼亚边境了,夏厅以为您要叛逃,再迟两天,就要下追杀令了。” 钟长诀嘲讽地笑了笑:“叛逃?” 他们凭什么觉得,他知道自己不是萨沃人,就会转投克尼亚?他明明哪里都不属于。 钟长诀叹了口气:“现在是去夏厅还是去蓝港?” “蓝港,”传令官说,“联首在等您。” 蓝港的草坪已经春意盎然,绿得鲜嫩刺目。卡明斯在门厅等候专机降落,将钟长诀引至二楼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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