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 金溟见识过海玉卿的身体恢复能力,当初骨头折断如此严重,也不过几天就恢复如初了。 这样的表皮伤口照往常来说对海玉卿根本无足轻重,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延连几日而愈发严重。 伤口已经用雪水冲洗过几遍,剥除溃烂的腐肉,此刻逐渐呈现出新生的嫩粉色,缓慢地愈合着。 海玉卿的发烧来源于伤口的溃烂发炎,而伤口久不愈合的原因…… ** “怎么会越来越严重,药明明是对的,是用量不够?”金溟一只手撑着箱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抬起一只羽毛凌乱的翅膀反复查看。 一颗子弹卡在那只翅膀根部的骨缝里,紧压在破损的动脉上,失去血液供给的翅膀只能苍白无力地垂着。 覆盖着白羽的翅膀微微颤抖着,被子弹穿过的羽毛焦黑蜷曲,粗略清洗过后露出瘤结凹凸的扭曲皮肤,经年的烧伤疤痕狰狞而丑陋,又被新添的伤口割裂得更加可怖。 “很痛吗?”金溟轻轻抚平折断的羽管,不自在地将目光挪向一旁,不去看那片异常的可怖疤痕,柔声安慰着,“不要怕,我来想办法。” 配备的医疗用品是野外装甲车上紧要的物资,时时有人清点看管。消毒密封的缝合工具就那么几套,偷一截线都会立刻被察觉。 能拿到的抗生素和止血粉都已经用上了,在没有缝合工具的情况下贸然取出子弹后果无法预计。 其实金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指望它倚赖种族自身天生强悍的恢复能力可以在伤口愈合时自主排出异物,或者至少要拿到一支凝血针。 刚才上完药后明明已经看到好转,可等金溟拿了食物和毯子再回来,伤口却呈现出恶化的趋势。 奔驰的装甲车颠簸了一下,位于车尾的弹药舱震感明显。躺在箱子里的羽翅生物软绵绵地撞在冰冷的弹药箱壁上,微阖着眼虚弱呢喃:“救救我。” “坚持住,这趟路程很长,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金溟把盖毯展开小心给它盖上,手指不经意划过翅跟处那片显眼的瘤结,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会保护你的……” 这次外出的任务是巡视,直白来说就是长途拉练,途中随机进行各种实战项目,归期由队长的心情决定,队长的心情由队员的成绩决定。再简单点说,公费团建,玩得开心就多玩几天,并不急着回程。 而眼前的翅羽生物——以金溟对这个种族的了解,即便此刻它已经伤得不能动弹,只要稍加干预用药,这些伤口不消三五天便能恢复,至少能恢复到行动自如,足够不留形迹地离开人类活动区域。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又忽然彻底消失。 箱盖在舱门弹开的一瞬堪堪合上。 “谁在那儿!”子弹上膛的声音瞬间响起。 “是我。”霎时沾满冷汗的后背紧贴着弹药箱,冰得金溟打了个激灵。 “啊,小溟。” “咔哒”一声,昏暗的壁灯接触不良地闪烁了几下,照亮狭小的车尾储备舱。 黎青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退了膛插进腰间的枪带里,塌着肩倚在门上,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戒备中缓过来,声音有些疏硬,“怎么不开灯,我还以为那些东西混上了车,差点开枪。” “我正要走呢。”金溟松了口气,同手同脚地往门口挪步。 黎青算是队里最年轻的,其实比金溟也大不了太多,热情爽朗,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从第一次温泉照面时金溟跟着他扎帐篷,两人的关系和其他人比起来更加亲厚。他做事爱马虎,相对于队里的其他人,金溟不太担心他会发现什么。 黎青,“站住!” 走廊上泛着绿光的应急灯与舱内昏暗晃动的光线形成一道模糊不清的界限。 抬起的脚悬在空中定了三秒钟,踌躇不前的影子落在地上,把难以分明的线条搅得越发凌乱。 休息室里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从狭窄的走廊传过来,衬得身后安静异常,金溟不由自主捏紧了门把手,耳中全是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黎青伸手按在金溟僵住的肩膀上,拽住领口把他掉了个方向。 刚摸过枪的手还带着金属的冰冷,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猝不及防逼近金溟的后背。 一种因寒冷而产生的灼热错觉从脖颈蔓延开来。 紧密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微微颤动的地板从脚心传来一种独特而久远的触感。 狭小空间里安静而凝滞的空气似乎掐住了他的咽喉,亦或脚下是即将坍塌势不可挡的建筑。金溟僵直着后背,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耳中只剩火焰吞天的哔剥声。 “来帮我清点剩下的弹药。”黎青道。 “清点……弹药?”金溟的心还没落下,又再次提到嗓子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弹药箱,嘴上也跟着结巴起来。 黎青拿硬挺的鞋头磕了磕脚边的箱子,装满补给的金属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挠了挠头,无从下手般,“前段时间一直很太平,这回任务又简单,就没领太多装备,带出来的又都是些只会打靶子的新兵蛋子。谁知道这么倒霉刚出来就被追着攻击了两次。队长叫我来点点,如果弹药不够就得调整路线了。” “调整路线?” “具体还没定下来,” 车门关闭行驶时储藏间内便显得格外逼仄局促,抬脚间不是脚趾甲碰到箱子就是脚后跟顶到车厢。覆盖范围狭窄的两道光源不停晃动,间歇失明,黎青缩手缩脚地移动,随口问,“对了,你往这儿来干什么?” “我……”金溟眯着眼,恍惚觉得角落那只弹药箱的卡扣忘记扣上,猝不及防被点名,大脑短路脱口而出,“来清点弹药。” “?”黎青愣了三秒钟,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来干什么的?” 金溟,“……” “队长叫你来,又叫我来。” 黎青眨了眨眼,右手揽上金溟的脖子,把人带得歪歪斜斜,狡猾地强调,“那现在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啊?” “你帮我,”金溟配合道,“谢谢。” “你刚才是要去拿这个?平时还说我马虎,你怎么也丢三落四。”黎青从兜里掏出记录本,嬉笑着抬脚勾开地上的箱子,车身一个颠簸又把箱盖弹了回来,便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扶。 左手袖口露出洇着血晕的绷带,略为沉手的箱盖抻到刚上过药的伤口,黎青忍不住冷“嘶”一声,撒开金溟低声咒骂了一句。 离开了基地的辐射保护,人类如今脆弱的身体无法适应野外的空气。即便只是一点细小的皲裂暴露,也会发展成无法愈合的溃烂。 黎青不耐地甩了甩手,只觉得身上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绷带下的伤口热辣辣的,估计又裂开了。 他左手手臂受了伤,防护服被穿透,创面在空气中直接暴露。虽然事后及时做了清理,伤口仍难以愈合。 金溟看着黎青的手臂,顿时满脸愧色,“对不起……” ——黎青的伤是替他挡下的。 那是两天前,斗志昂扬的拉练队伍出行不久就遇到了真正的袭击,紧张之余难掩兴奋。当时大部分人都摩拳擦掌地下了车,毫无军事训练基础的金溟则被留在车上负责整理供给。 然而透过车窗展现出的战况却异常激烈。 低估对手的开局逐渐显出被动,一向倚靠蛮力的变异生物俨然有了严密的战略与防护。 随身携弹的弹匣在敌方先行者的刻意诱导下几乎瞬间全空,被引离装甲车的作战人员腹背受敌,难以汇合。 战况愈发胶着,拿不到补给的战场演变成最原始的近身厮杀,而身着繁复防护服的人类在近战中的灵敏度明显弱于厉兵秣马的敌方。 留在车上的人带着补给分批下车,车舱里接收各个无线传感器的总控此起彼伏地响起“要求补给”及“请求救援”的声音。金溟左右各挎了一个急救箱,背着大桶的消毒冲剂,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也跟着下了车。 战场上的掩藏与熟悉的野外考察掩藏全然不同,毫无经验的金溟很快便成为攻击的靶子。 一双巨大的翅膀朝他扑下来时,无线传感器里急促的“开枪”声在防护面罩中叠荡嘶吼。枪械上膛的震动从手心传来,在喧嚣的战场上几乎难以察觉,却震得金溟几乎脱手。 那是一只很轻便的手枪,由金队长仔细挑选过。 常年与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相处的手指和握枪的军人相比略显细弱,但同样沉稳,轻巧圆润的枪柄握在金溟的手中刚刚好。 右手食指微微弯曲着,扣在扳机上。 手枪有自动瞄准装置,只要再加大一点力度,就像是出行前在基地靶场练习的那样…… 一系列的变故几乎发生在一秒之中,然而在金溟的回忆中却漫长而割裂。 余光中金色的翅膀时隐时现,短暂的慌乱后被分别围困的人群在队长的指挥下逐渐靠拢,形成防线。他只是这道防线旁一个无足轻重的后勤员,甚至这只队伍里本来是没有他的。是否执行队长下达的开枪命令,其实不会对战局造成任何影响。 手枪掉在地上的声音被激昂的战火瞬间吞没,关掉传感器的世界像一部荒唐的黑白默片,一切都遥远而安静。 金溟闭上双眼,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感官连结是一片迅速覆盖而来的阴影。 被防护面罩粗略过滤的空气中夹杂着的一丝血腥味。金溟微微张开双唇,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身负使命的军人,枪口朝外,意味着拿其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他也不是主宰万物的上帝,做不到拿其他生命去救别人的命。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那只小巧而轻便的手枪仍是他承担不起的重量。 然而,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疼痛。 金溟睁开眼,视野里只有一片红色——鲜血从黎青被抓穿的胳膊直直喷溅到他的面罩上。 —— 金溟自责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再换几回药就差不多了。”黎青顺手拿起弹匣抛着玩,洒脱地挑眉,“队长以前跟我说,拿了枪,就有责任保护每一个人,不为你也得为其他人。” 他扬了扬受伤的胳膊,骄傲道:“每道伤都是军人的勋章。而且是我提议要带你出来的,更得保护好你。” 北方基地赋予每个居住民平等的人身自由。也许是离开太久无法适应,金溟自回来便总是憋在屋里闷闷不乐,连儿时的玩伴也极少见。而失职多年的父亲不是住在研究所就是在出任务,本就感情生疏的父子俩几乎没有相处交流的机会。 黎青本以为这次是个合适的契机,谁也没想到简单的野外巡视工作会险象环生。 见金溟仍低着头,黎青便用那只缠着绷带的胳膊往金溟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登时疼得两个人对着头一块儿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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