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溟终于可以确定,中部动物口中的“北方”是哪里了。 这里已经进入北极圈,再往北,“北方”就只能是一个含义——北方基地。 人类最后的居住地。 海玉卿望着金溟身后的皑皑积雪,漫天飘雪在这里并不浪漫。北极圈其实极少下雪,寒风卷起的是积年的冰渣,刮在脸上生冷刺疼,白茫茫的天地甚至连目光都找不到一个焦点,这是一个让所有生命都深知自己如此渺小而脆弱的地方。 一个让它在回忆中都不敢想起的地方。 “和你在一起,”海玉卿点头,讨好地笑着,脸色愈发苍白。它说着“不怕”,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 金溟把海玉卿架起来,微微仰视它,“只是这样,还有呢?” 这样的姿势让海玉卿感觉自己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只能等待着无处可逃的审判。它目光闪躲,“没,没有了。” 腋下的伤口翻着淡淡的血痕,在白羽间格外刺眼。 压抑的愤怒从牙缝里溢出来,金溟难以自控地收紧力道,“海玉卿,谁教你的,连你也要骗我。” “没有骗你。”此刻的金溟陌生到恐怖,海玉卿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不停的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它朝金溟伸了伸翅膀,想要乞求一点庇护,但近在咫尺的温度却遥远得无法碰触。 下一秒,海玉卿便摔在了地上。 金溟发泄般一拳击在经年的冰凌上,他粗喘着,朝冰凌拳打脚踢,似乎用尽了所有的自控力才没有把怒气砸在海玉卿身上。 越靠近北极,金溟的情绪就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愈发躁动。 冰渣迸溅,碎冰扎进海玉卿的眼里,转瞬融化,在黑眼珠上留下一道粗粝的红血丝。 海玉卿紧咬着嘴唇,似乎内心正在经历极度的煎熬。 “不要再跟着我。”金溟观察着太阳的方位以确定方向,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阳模糊成一片没有轮廓的光晕,他皱着眉,冷冰冰道,“这是对你的警告。” “我要去。我要……。”海玉卿拉住金溟展开的翅膀,闭着眼喊道,“我要去找我爸爸。” 它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金溟愣怔了一下。 但这个理由并没有缓和金溟的愤怒。海玉卿的爸爸早已去世,这是它亲口说过的。之前从没提过要寻找,现在就算是来找尸体都不一定剩几根骨头。 拙劣而毫无逻辑的谎言。 血泪洇着眼球,海玉卿只能半眯着眼,但仍然能看出那惊恐的眼神里透出哀求,哀求着金溟不要再问下去。 “没有了,”海玉卿不停摇头,“没有骗你了。” 金溟只觉得心里揪得发疼,然而这却让他更加愤怒。这愤恨是对他自己的,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他竟然仍能轻易因为一副装出来的可怜模样而心软动摇。 “要我相信你,可以,”良久,金溟开口,一字一句,残酷而残忍,“折断翅膀。” 半眯着不停颤抖的眼睛猛然瞪大,海玉卿不可思议地看着金溟。 “我讨厌看到翅膀。”金溟低头,久违的微笑异常冷漠。 “做不到?那就不要再跟着我。”
第98章 死刑 金色的翅膀在叆叇晦冥的天色中失去光彩, 金溟俯瞰着北极圈特有的极地冰原地貌,熟悉而陌生。 北极圈内此刻正处于极昼,濯濯冰原被凄冷的日光衬得一片惨白, 天与地一色惨淡晦暗, 难辨西东。 在几乎没有参照物的白夜中茫然飞行, 寥阔的世界好似天地颠覆,永无尽头。 在这朦胧而怪异的寂静中,金溟恍惚产生一种莫名不安的时空游离感。他奋力拍打着沉重而凝滞的气流,想要制造出些声响。然而薄弱而徒劳的响动在旷阔无际的空间里转瞬石沉大海, 只是让自己越发像一个游荡在轮回之外的孤魂野鬼。 其实他早已死去。 ——“本庭宣判,被告人金溟, 背叛人类,罪名成立,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北方基地临时组成的战后特别军事法庭的审判结果中,他已是个死掉的人。 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还能再回到北方基地吗? “我真希望,那次坠机我没有把降落伞给你。” 金溟以为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但从证人席走下来的黎青那张憔悴而绝望的脸猛然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时,看向他的眼神冷漠而空洞,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日。 “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记忆像来自地狱的触手,汹涌而至, 紧紧缠绕着他。 金溟发狂般冲进浓雾中。 难以面对的过去是藏在血液里的氧气, 共生相伴,深入骨髓而不自知, 在他以为能够摆脱时狠狠掐住他的咽喉,让他在难以呼吸的死亡边缘上下不得。 窒息的痛苦如影随形。 上帝并没有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他的灵魂早就没有自由可言。 即使已被北方基地除名,被同类摒弃,金溟却仍旧不得不回到人类的居住地。 不论生死。 光秃秃的冰原上偶尔裸露出黑色的石块,在移动的视野里背道而驰,成为凄冷空寂的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金雕朝北飞行。 车队向南奔驰。 在北极没有东西,只有南北。离开北极点,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南方。 车队在向着远离北方基地的方向前行。 北方基地是人类最早投建的基地,比南半球淹没后匆匆建立的赤道基地更为久远而坚固。 那时候地球环境尚未恶化到让人类为失去掌控力而惶惑不安,北方基地仅是出于对人类发展未雨绸缪的一部分战略部署,当时的主要功能是开发公共能源,由各国共同驻军保护。 年轻的穆兰横跨半个地球,跟随作为北极开发生态保护指导的导师来到苦寒恶劣的北方基地,加入最艰苦的基础建设工作。 再后来基地全面转为全人类留守地,金溟便是第一代在北方基地出生长大的居住民。而穆兰作为崭露头角的青年动物学专家,在北方基地迎来一批又一批的移民时,毅然舍弃基地的庇护,踏入越来越危险的野外,在毁灭降临的时代为人类文明的延续采集保存更多的物种信息。 金溟小时候很少能见到忙碌在外的母亲。但在他心中,瘦小不羁的母亲远比一身戎装的父亲乃至很多八尺男儿更加伟岸强大。 即便已时隔多年,金溟仍旧无法把记忆中那个勇敢而坚定、沉浸于理想时会散发光芒的女性与那张憔悴单薄、犹疑绝望的脸联系在一起。 那场照亮赤道基地半边天空的火灾被定性为科研意外,穆兰是唯一的死亡人员。官方对此讳莫如深,在冷灰吹尽之后,那个陨落火中的科学家随着没入深海的土地渐渐被所有人遗忘,成为末世生活里数不清的变故中最不起眼的一点涟漪。 金溟透过车窗望着辽旷的冰原出神,绿得发黑的苔藓断断续续融进刺眼的地平线里,后面一辆装甲车落在视野的最远处,模糊成移动在白色幕布上的小黑点。间或有无人机露出一角,一晃而过又消失不见。 在无人机从空中采集到的景象里,拉长的车队大概就像一条行进的蚁群,被不知对错的信息素牵引着,没头没脑不知疲倦地前行。 金溟猛然抬手拉下挡板,紧紧地按压着,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隔绝在窗外。 北极不会有蚂蚁。 极地气候并不适合蚂蚁生存。 “拉挡板干什么,这才几点就要睡觉?”黎青推门进来,塞给金溟一个热腾腾的饭盒,“队长问我这几天总看不着你,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 冒着热气的豆子饭上铺着厚厚一层罐头牛肉和复过水的各色蔬菜干。金溟打开饭盒看了一眼,又重新盖上,随手放在桌边。 黎青倚在上下铺的梯子上,双手插兜看着金溟,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手。 金溟一时被惊得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黎青猛地伸出一只手,像每一个拙劣魔术的开场白那样在金溟眼前晃了一圈,永远活力四射,“看好了,什么都没有,别眨眼——” 金溟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而后一只小小的青苹果就出现在了满是厚茧的手心上。 那是长年累月的训练留下的痕迹,黎青做什么都马马虎虎毫不在意,但拿起武器时的姿势永远标准得分毫不差。 黎青掂了掂青苹果,递到鼻子前煞有介事地闻了闻,“嗯~你猜这个是酸的还是甜的。” 金溟轻轻抽了抽鼻子,“酸的。” “咦~”黎青露出一个夸张的嫌弃表情,把青苹果放在金溟的饭盒上,“我最讨厌吃酸的,这个给你,帮我解决掉。” 他从兜里捏出一块透明彩纸的糖果,略带憧憬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到热带水果,现在连糖都不好搞了。” 塑料糖纸被黎青摩挲得沙沙作响,糖纸折角的地方已经被磨掉了亮粉,显得斑驳陈旧。 黎青仔细拧了拧糖纸的收口,又小心翼翼放回口袋。 基地分配的食物严格执行人体所需的营养标准,也仅此而已。 由于北极圈温度过低和缺少可种植土壤,北方基地的食物供应一直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以往食物大部分倚赖于和赤道基地的交换,而新鲜果蔬的运输和保存成本又是另一难题。 随着竖向空间培植技术的成熟,现在北方基地的土豆、豆芽之类的蔬菜基本已能自给自足,然而很多树生水果所需的种植空间和成长周期问题仍难以降低成本。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水果在北方基地一直算是件奢侈品,尤其此刻还是在野外。 苹果现在是给伤员的配给,也并不是每天都有。 金溟把苹果推回去,“你吃,对身体好。” “那些专家不是说了嘛,科学配方的食物营养和维生素片已经够人体所需了,不需要水果。”黎青阴阳怪气地模仿着哪个科普栏目或者养生栏目的专家,“水果不是人体必需品。” 金溟配合地笑。 黎青可怜他,他并不需要,但心怀感激。 黎青弯腰用手关节有节奏地敲窗舷,像是在弹一首欢快的钢琴曲。挡板“哗啦”一声滑了上去,于是他就像舞台上得了掌声的表演者那样优雅地躬身谢礼。 黎青似乎总是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找到一点奇特的趣味,并孜孜不倦地向金溟展示,企图把金溟拉进他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被雪地乍然反射进来的光线炫目刺眼,金溟不由眯起眼。 黎青趴在床上窸窸窣窣打枕头翻被子,最后从贴墙的夹缝里摸出一个边角翻卷的笔记本,吹了吹灰随意揣进兜里,转头嘱咐他,“趁热吃,这豆子凉了发腥,难吃得要死。我去开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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