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金溟已经在看哪里需要帮手了,他偏又加了一句,“不干活一会儿没饭吃。” 不吃就不吃。 金溟想把手揣起来,但无奈防护服的袖口扎得太紧,不好揣,他只好抱着双臂。 偏偏那人该说话时又没话了,就那么把他撂下走开了。可见他转头扎进忙碌的工事里,又不好说他是故意晾着自己。 站在匆忙来去的人群里,抱着手臂的金溟显得格格不入。 损伤不太严重的军用飞机超员载着伤患飞往北方基地,如果自愿选择让出位置的军人们能够挺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以及隐藏在暗处随时会死灰复燃的攻击,就会等到基地的援救。 “放轻松,队长选的地方,肯定没问题。”那个扦标枪的人经过金溟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雪过了咱们就回家。” 金溟感觉自己得了解救,放下胳膊,默默跟上这人去帮忙扎帐篷。 ** 气泡在水面消失,就像一场难以抓住的镜花水月。 金溟猛然从水中抬起头,翻过身来大口喘气。 夜空像是被泼了浓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浓郁得可怕。水滴顺着羽毛滑进耳朵里,随着呼吸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一种吞噬万物的声音。 ** 耳朵被轻轻捂着,席卷而来的暴风雪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在一双手带来的宁静中,金溟感觉蹭到脸颊的羽毛很暖。 “你能飞多远?”金溟问。 “嗯?” “你能飞回基地?”金溟晃了晃头,甩开捂在耳朵上的那双手,风雪狂暴的声音瞬间冲进耳中,“在暴风雪来之前。” “嗯。” 漫不经心的语气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让人窝火。 “那你怎么不走。” 呼啸声在耳中肆虐地震动,冲得人头疼。和这样的人说话,金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发怒。 “小孩遇到这么大的风暴,吓得哭鼻子怎么办?” 那人又把双手拢过来,金溟顿时感觉耳朵轻松了许多。 “不怎么办,”鼓膜通过震动听到的声音有些奇怪,连自己都难以分辨那是怎样的语气,“反正也没人管。” 就像在无理取闹。这种认知让金溟更加窝火,呼吸声也急促起来。 偏那人又不说话了。 漆黑的沉默中,一双暖烘烘的翅膀默默围过来,将风暴的狂啸和严寒隔绝在外。 ** 翅膀内侧的羽毛很柔软,金雕的双翼足够大,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其中。 金溟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他恍惚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天空很低,没有云,他只有自己。 太阳的轨迹已经到了十点钟的位置,灰蒙蒙的天气里直视太阳也不会感到刺眼。 金溟仰躺着,盯着头顶的太阳看了许久。 太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但又不是风暴来临的迹象,说不上是哪里异常,但带着一种危险的气味。 耳朵贴在地上,通过地面传导来的脚步声比在空气中听到的更清晰。一步、一步,显得沉重,不像平时那般轻盈。 金溟侧过头,一团软趴趴的东西“啪嗒”落在眼前,几点鲜红的血珠跟着溅起,粘了他一脸。 造成这种事故的海玉卿却根本没看见,它一头扎进温泉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气儿水。 直到金溟自己擦干净脸上的血,它才意犹未尽地坐起来,水淋淋地看着金溟,无辜而清白。 看着满头冒热气的海玉卿,金溟有点走神儿。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甩掉了海玉卿。 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抓到一只柳雷鸟。”许是温泉水有些热,平时喝惯凉水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海玉卿一如平常那样贴过来,没有丝毫隔阂,软绵绵地靠着金溟,“还有两只旅鼠。” 雪白的羽毛上点缀着栗棕黄色横斑,往四季积雪的冻原上一趴,就像是几片深埋雪中的干枯树叶。 柳雷鸟是冻原地带的植食鸟类,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为了躲避天敌更好的存活下来,柳雷鸟的体羽四季都在变化,这只正是典型的春羽配色。 如此适应环境的羽色都没能逃过海玉卿的眼睛,果然是走到哪儿都不用担心海玉卿饿着自己,它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好难抓,飞了好久,只找到一只。”海玉卿的声音依旧沙哑,偎在金溟脖颈,吐出的气也有些灼热,撒娇似的抱怨,“旅鼠也只找到这两只。” 金溟回过神,惊讶道:“只有两只旅鼠?” 两只体毛鲜艳的旅鼠,亮丽的桔色在单调的冻原地表上格外显眼,就算是高度近视都难以忽视。 一般这种不随环境的肤色进化只存在于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无惧被任何动物发现自己。如果自然界里有第二种情况,那就是桔色的旅鼠,一种生怕天敌看不见自己的动物。 旅鼠是世界上已知动物中繁殖力最强的。这个能力看上去很平常,换算成数字可能会更加形象。 旅鼠的寿命只有一年,在短暂的一生中一只母旅鼠可以生产六到七窝,每窝约有十二只小旅鼠,而小旅鼠在二十天左右便可达到性成熟开始繁育。 周而复始,一对正常生活的旅鼠从春季开始第一次繁殖,到秋季的短短半年时间里,两口之家就可以发展为百万口之家。 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冻原地带的大部分食肉性动物。 任谁看到这样一串数字,想必都足够印象深刻,但其实这还不是旅鼠最大的特点。 旅鼠最大的特点来自于它桔红色的鲜艳毛发。 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集体自杀行为。 集体行为,怎么会只有两只? “不够吃?”海玉卿闭着眼,没骨头似的窝在金溟怀里,声音轻轻的,“旅鼠好抓,就是太少了,我一会儿再飞远一点去抓。” “再往北,食物会更少。”金溟很难对这样的海玉卿狠下心来,只能循循善诱,“这里不像中部,挨饿受冻是常事。” 海玉卿轻轻哼了一声,往金溟怀里又缩了缩,“嗯,冷。” “而且天气很差,经常有暴风雪,无处可躲。” “嗯,”海玉卿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泡过温泉水的眼球有些红,问,“怎么吃?” 金溟,“……” 这只鸟以为自己是来旅游野餐的吗? 金溟把海玉卿推开,往后退了一步。海玉卿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是笃定了这样金溟就会不忍心。 “以前你是怎么吃的,就还怎么吃。”金溟咬着牙,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咬得硬一点。 “这里不能生火吗?”海玉卿瘫软地躺在地上积留的水渍里,抬了抬眼皮。 金溟冷冰冰道,“不生火,不留下痕迹,不让你找到。” 充满恶意。 但海玉卿就像是被领到游乐场要被丢弃的小孩,还满心欢喜等着已经离开的大人给它买来冰淇淋。 “找到了。”海玉卿似乎想做一个活泼的表情,但因为脸颊上的羽毛沾着温泉水,看上去不那么轻快。它朝金溟张了下翅膀,在等着它的冰淇淋,“抱。” 金溟吼道:“我不是在跟你玩捉迷藏。找我干什么,我不会跟你回中部。你听不懂吗?” “听懂了。”等不到抱抱,海玉卿摇摇晃晃地把自己蜷缩进白翅膀里,似乎真的很冷,“一定要去吗?” 金溟盯着一旁的石头,说的话比石头还硬,“是。” “可以明天再去吗?”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助,“累,今天飞不动了。” 缩在白翅膀里的身体微微抖动着,金溟忽然意识到不对,立刻屈身把海玉卿扶起来。 白翅膀软软滑开,露出一片腐败的血渍,隐约能看出是猫科动物的犬齿痕迹。 齿痕不深,但伤口不知为什么却溃烂不止,甚至有蔓延的趋势。 海玉卿靠近时金溟就闻到了血腥味,他一直以为那是粘在他鼻尖的血渍,竟然是海玉卿。 一只鸟怎么可能从狮子嘴下讨到便宜。 “玉卿……”金溟的声音恐慌而愧疚。 其实那天他就该发现的,海玉卿剥一只兔子怎么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腥味。 海玉卿努力把眼睁开,对终于肯主动把它抱进怀里的金溟咧了咧嘴,恃宠而骄地哼哼,“我需要照顾。”
第97章 谎言 “不要丢下我。” 放在额头的冰块随着逐渐降低的体温缓慢融合, 几滴水珠顺着羽毛的肌理流过眼角,挂在紧闭缠绕的白色睫毛上。 湿漉漉的纤细睫毛无法承受重量般发着颤。 海玉卿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眼帘, 身体在冷热交替中忽上忽下, 发热引起的耳鸣紊乱不止, 唤醒了内心深处关于失重的久远恐惧。 它只能无助地重复着,“我会学会飞的……” 疲惫感充斥着四肢,像是迈进深雪之中,深深的脚印转瞬又被积雪填满, 飞扬的冰碴儿砸得人睁不开眼。 海玉卿几度迷失在寒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但耳边一直有个温柔的声音, 耐心地应和着,轻轻唤着它的名字。 直到耳中风声渐止。 海玉卿缓缓睁开眼, 以为自己会看到风雪过后的晴空。 “醒了就松开我。”金溟低头看着它,眼底像结冰的湖水,即使是被温暖万物的阳光包裹,水面也是冰凉的。 它被金溟抱在怀里。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单方面的拥抱,一个只要它轻轻松一下自己的翅膀就不再存在的相拥。 腹羽相贴的地方像揣了一团火,暖得人心软。但那团火是架在悬崖上的,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随时会被对方的冷漠熄灭。 梦里的声音明明是那样温柔, 暖得可以驱散所有的寒冷和恐惧,明明一遍又一遍说着, 不会丢下它。 海玉卿的表情带着一丝懵懂,似乎没听懂金溟的话, 但白翅膀却悄悄箍得更紧了。 “冷,”海玉卿把头扎进金溟的羽毛里,仿佛不看就感知不到那份冷漠了,怯怯地哼哼着,“我觉得,我还需要照顾。” 这样的声调和言语,曾经总可以逗得金溟笑眯了眼,一叠声地来哄它。 曾经…… 海玉卿低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团让它追逐千里不知疲倦的金色羽毛,恍惚间想,仿佛已经很久,不曾听过金溟的笑声了。 “怎么弄伤的?”金溟托着海玉卿的背,拉开蜷缩在他怀里的身体,“让我看看。” 在海玉卿高热昏迷的时候金溟已经仔细处理过它的伤口,咬痕和抓伤都在表皮,最长的一道是从腋下到侧腰,溃烂的大片创面看上去可怖,但无一不是避开了动脉血管和要害器官。 更像是恐吓驱赶,或者说是被动防御,那只狮子没想扑杀海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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