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还是你来给我换药,那群糙老爷们儿手太重,缠个绷带跟捆犯人似的,要多结实有多结实。再让他们给我换两回药,等回去我就该截肢了。” 金溟忙不迭地点头,为表诚意,并拢五指以手做扇,殷勤地给黎青扎着绷带的伤口扇风。 淡淡的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流动,金溟看了一眼尾端的箱子,言语吞吐,“前天不少人受了伤,药还够用吗?” 黎青把头扎进箱子里皱着眉点数,有一搭没一搭地,“放心,药比子弹带的都多。倒是……” 金溟等了一会儿,听不见后话,只好出声催促:“怎么?” “啊?”黎青抬头,用夹在指间的笔芯挠了挠鬓角,“刚才数到哪儿了?” 为了达到更好的练习效果,带出来的装备数量虽不多,但种类繁复,整理起来十分麻烦。 金溟伸手拿过黎青手里的纸笔,粗略扫了一眼就开始往上面写数字,接着问,“你说倒是什么?” “倒是?”黎青抱起手臂往后让了让,“倒是,队长在考虑要不要提前回去。有几个伤重的没法再继续训练,最好是早点回基地治疗。” “都回去?”笔尖顿出浓重的一画,金溟刻意放轻声音,“才刚出来。不是可以单独分出一辆车送他们回去吗?” “前天的事,队长觉得古怪,”黎青明目张胆地偷懒,捞起一把枪单手拆了,又单手装上,“之前也不是没碰上过那些东西,但队长觉得这次是有计划的伏击,和往常完全不同,他想回去当面汇报。而且队长担心贸然分开,落单的车会遇到围堵。” 一望无际的冰原被窗框定格成一幅宁静的画。除了人类留下的车胎轧辙,天地间似乎不再有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 黎青微眯了眼,这样的风景看久了似乎眼神也沾染上了冰雪的冷冽,指甲弹在金属箱上,发出更冷的打击声。 “说不定,那些东西现在正跟着我们,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金溟猛然咳嗽了一声,慌乱地翻过一页,急促问道:“有计划的伏击,有什么目的?” 金溟似乎对这个定义并不意外,群居动物为了生存进化出功能性的社会组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暗暗强调,“它们最后不是撤退了。” 而且是在占据上风时撤退的。 那天的局势已定,即便金队长勉力连起防线,但经验不足的新手们彼此间配合并不默契,而且不确定是否出于巧合,被袭击时的地形位置对人类作战极为不利。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继续耗下去,很难说结果会如何。 但就是在优势占尽的局面下,变异生物忽然选择撤退。 “所以说,”黎青收回那只按在箱子上的手,搓了搓指尖,耸肩道,“古怪!摸不清它们想干什么。” 第一次攻击的目的似乎是杀人劫车、掠夺装备,而撤退的决定更像是是仓促间决定的。当时金溟的传感器关闭了,但其他人听得明明白白,前锋攻击的变异生物是在听到一个规律重复的啸声后犹豫再三而撤退的。 有组织,有指挥,有复杂的语言系统。 金溟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致了了,微微仰脖,透过过滤网确定太阳的方位,前进的方向仍旧与基地背驰。 “什么时候回去?” 黎青古怪地瞟了金溟一眼,反常地没接话。 “在等什么?”金溟敏锐地察觉到重点。 黎青似乎对手里的枪起了极大兴致,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他忽然道:“今天清晨咱们遭遇了第二次袭击。” “嗯,那里不是扎营的好地方,遭到攻击很容易陷入被动……” 金溟瞳孔微缩,“他故意的?他想……” 剩下的话被咬紧的下唇挡住,金溟沉默地盯着角落里那只箱子。 “但来的似乎不是前天那拨儿。”黎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这事儿基地那边还没给明确的答复,队长还在等消息。” 今天清晨的被袭击,的确是金队长尝试的一次诱敌,以图拿到更确切的证据来验证自己的推测。然而等待了一晚,诱来的敌人一盘散沙,疯狂攻击装甲车只为抢夺食物,就像任何一种低级生物那样,一切行动驱动于食物。 验证的结果似乎完全推翻了队长的猜测。 黎青并不想和金溟深入谈论这个话题,但又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金溟大概并不知道,其实黎青第一次见到他比他认识黎青要更早。金队长身上的翅膀无法在赤道基地公开露面,金溟从赤道基地登上前往北方基地的飞机时黎青就站在舷梯旁。 黎青负责接送第一批往北方基地迁徙的赤道同胞。 见到金溟第一眼时,黎青就无法忽视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朝气蓬勃的年轻的眼睛就像一潭老气横秋的死水,麻木的犹如被抽空了灵魂。他准备了很多欢迎词、煽情话,想替含蓄的队长提前表达思子之情,但是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看到任何人,像一具行尸走肉般从他身旁经过。 黎青以为自己这一路都开不了口了,结果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在飞机要坠毁时他不顾自己先替这具行尸走肉穿上降落伞,竟然还得到了一句机械音似的“谢谢”,只不过那双毫无生气的眼里依旧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黎青像捏橡皮人一样把金溟的手按到降落伞的插销上,在对冲的气流里嘶吼,“一、二、三,这样数到二十,就拉开。” 他以军人训练有素的干练没有犹豫地把金溟推下去时其实心里没由来的慌张。 那样一双眼睛,也许已经不再需要降落伞。 穆兰的事故不是秘密,黎青同情金溟在异地他乡的遭遇,骤然失恃、人身受限,这样的经历足够让任何一个少年一蹶不振。但黎青隐约觉得,真相似乎不止这些。 他不知该如何向金溟提起导致这些苦难最根源的那些东西——变异生物。 闪烁的壁灯“滋”了一声,终于坚持不下去,彻底熄灭了。 金溟蹲下来,就着过滤网漏进来的日光和应急灯微弱的光亮继续默默清点。 黎青烦躁地敲了敲壁灯,喃喃道:“装甲车都能打坏,看来以后咱们离开基地除了要对抗环境的伤害,又多了一重危险……” 沉默的空气中只剩笔划过纸张的声音,金溟轻声笑了一下。 黎青回过头,看见金溟正攥着笔认真记录,每个数字都落笔很重,刚才那声近似轻蔑的冷哼声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数完一箱,金溟扶着架子站起来。 “诶,接着。”黎青忽然喊道。 一道黑影砸过来,金溟下意识伸手去接,“啪嗒”一声,肩膀瞬间跟着沉下去。 金溟弓着背,手里的东西带着他一直沉到膝盖才稳住肩,是一把□□。 刚才还攥着笔的右手稳稳地握着枪,手里的笔被挤压得裂成几瓣。金溟不明所以,松了松手指,细碎的渣滓从指缝里稀稀拉拉漏出来,在那缕微弱的光线中如尘埃般跌跌撞撞地飘落。 “手挺稳。”黎青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那天枪怎么脱手了。” 金溟避开黎青的目光,侧身把冲锋枪摆回架子上。 “人得活下去,”黎青固执地把枪又塞进金溟手里,背台词似的试图强行给金溟灌鸡汤,“遇到多大的坎儿,就迈多大的步。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得先活着。人类在地球上存在了几千万年,什么没遇到过。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人类的胜利。” 金溟绷直了手指,任由黎青白费力气,他忽然说:“那你知道地球存在了多久吗?” 冰冷的枪柄在两个人的手里攥久了,似乎沾染了一丝不属于金属的温度。黎青屈指点在枪身上,像是在思考答案。 “46亿年。”金溟轻轻叹了口气,“几千万年又怎样,人类觉得自己创造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对地球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地球的历史本就不由人类决定。” “可是……”黎青攥着枪愣了好一会儿,茫然抬头,“地球多大,关人活着什么事儿?” “……”金溟把笔记本塞进黎青怀里,“清点好了。” 没关上的壁灯“啪”一下又亮起来,接着继续闪烁。 “那边两箱呢?”黎青靠着墙坐下来翻本子,在光与暗的间歇中抬手指着角落里并列的两只大箱子。 “那两个空了,我刚才整理过。”金溟顿了顿,轻轻道。 笔记本哗啦啦地翻到空白页,又啪嗒阖上。黎青冒失地跳起来,把壁架撞得叮当响。他捂着头哎哟两声,抬起手肘顶灭了壁灯,屈臂揽住金溟的脖子,带着终于完成任务的敷衍和轻松,“走,去看看那些笨蛋把电瓶修好了没,这灯晃得人眼疼。” 舱门被黎青一脚踹关,金属锁舌卡在锁芯上,发出“咔嗒”一声,弹药舱里顿时暗淡下来,安静地流淌着一丝淡淡的混着奇怪味道的血腥气。 ** “和狮子打的……” 金溟的动作不算粗鲁,但绝称不上温柔,这让海玉卿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害怕。 金溟静静地看着它,一言不发,目光中带着冰冷的审视。 海玉卿的伤口上混了其他的东西,使得创面无法自然愈合,溃烂不止。 其实这很明显。 异常的溃烂散发出的气味与正常创面有些许不同,以他的经验仔细分辨是可以察觉出的。 金溟在心里嘲笑自己,这样拙劣的骗术,他竟会一而再地上当。 海玉卿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如履薄冰的表情却并不怎么讨喜。它轻轻抚上金溟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撒娇,“我以后会小心的,不担心,不疼。” 它当时看到那只狮子拿着地图,沾血的爪子上还挂着几根折断的羽毛,凌乱的毛齿泛着熟悉的金光。 一时血气上头,同归于尽的打法,根本没有躲避任何一下攻击。 金溟不喜欢它陷入危险,他会心疼。海玉卿想到这儿,为金溟的冷漠表现找到了理由,又忍不住开心起来。 “怎么这么久还没好,”金溟低头看着海玉卿,暗自窃喜的表情一览无余。他似乎也跟着笑了一下,但眼底难掩的冷漠让勾起的嘴角看上去有些扭曲,“伤得很严重?” “嗯,严重,照顾我一会儿好不好。” 再给它一点点温暖,它就能有足够的力气继续飞下去。 然而金溟的脸色却顿时沉下来,仿佛失去了温度,“就一会儿吗?那之后呢,你还想干什么?” 海玉卿觑着金溟的脸色,有些分不清楚金溟是不是在关心它,开口愈发谨慎,可是越追赶越遥远的温暖不停地引诱着它—— “然后跟你去北方。” 金溟直接笑出声来,但那绝对不是一种表示愉快的声音,“北方,你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还敢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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