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会?”一向对外务唯恐躲避不及的金溟这几日格外有好奇心,站起来追问道。 “漫无目的地跑了好几天,基地派出去的无人机搜索范围也已经扩大了一倍,一根毛都没找到。”黎青微扣三指,敲着露出半截的笔记本,神色略显严肃,“不管那些东西是已经进化得更加善于隐藏了还是学会了如何躲避搜寻探测,对我们都不是一个好消息。但食物已经到了回程的下限,还抓不到这次就只能算了。” “要回去了?”金溟的语气谈不上振奋,但有些迫切。 走到门口的黎青又倒着退回来,扭着脖子打量金溟。 极昼的日光将狭窄的休息间照得纤尘毕现,在无处可躲的冷白中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无助感。 金溟不自在地微微侧身,抬手拉高衣领,似乎想挡住什么,但抬高的袖口因此露出一截肤色突兀的蜷曲皮肤,他又慌张地把手背在身后。 烧伤的痕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淡化,但留在心里的印记依旧无法坦然接受窥视。 黎青察觉到自己的冒失,立刻把眼神瞟向别处,打岔似的,“前几天听说要回去,就看你一脸不乐意,怎么一点也不想回家?不想见研究所的那些人,还是不知道怎么跟以前的那些朋友相处?” “研究所?”金溟讶然道,“什么人?” “我没说。”黎青看到金溟的反应,立刻做了一个拉紧嘴巴的动作。 一秒钟后,他又充满仪式感地把嘴上那条并不存在的拉链给拉开,开口道:“听说陈博士一直想见你,但被队长拒绝了。队长的态度很坚决,上面出面也没用,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金溟愣住。 原来回到北方基地后不被打扰的安宁生活,是因为有人默默替他撑着一把伞。 “队长不说应该是不想你烦心这些,”黎青拍了拍金溟的肩膀,趁机替自己的队长说好话,还要拿捏着对金溟的体谅,“哪个当爸爸的不想尽己所能爱护自己的孩子,虽然以前他也是没办法,不过你怨他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金溟否认得太快。 人类是一种独特的社会性动物,善于给同类制造规则。一个人自形成生命的那一刻开始,便会被赋予各种各样的角色意义以及必须遵守的社会契约。而一个身负许多意义的成年人,一言一行更会被添上许多隐形的解读。 但理解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拿个人和集体利益相比较,似乎过于自私和不理智,这本就是一个两难困境。 但当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个体时,心里总难免失落。而身在集体社会的契约中,金溟也不免带着世俗的枷锁,为此怨恨似乎不够高尚,而且难以启齿。 金溟挫着手指,局促地为自己别扭的情绪找说辞,“我只是,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的确在回避这种情绪,但难以面对父亲的原因却不止于此。 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时,更无法面对至亲。 陌生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黎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陌生?其实那很简单,我跟你说,你就……” 金溟站起来把黎青推出去,提醒他,“开会开会!晚了又要说你。” 直到黎青的脚步声渐消渐远,金溟转身拿起饭盒。 小小的青苹果被饭盒带倒,在桌上磕磕绊绊地滚动。金溟伸手扶稳,犹豫了片刻后又拿起来揣口袋里,悄悄朝车尾走去。 ** 金溟趔趄地收拢翅膀,落在光秃秃的黑色岩石上大口喘气。 北极圈只是过于寒冷,但海拔并不高,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缺氧体验。 太阳在西北方缓缓下落,等落到地平线时,又会重新升起,这就是北极圈长达半年的极昼。 金溟脱力跪倒,恍惚觉得临近地平线的模糊光晕忽然跳动起来,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扩大、缩小,旋转、散开。 嶙峋的黑石硌着骨头,尖锐得犹如针刺,越用力呼吸越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金雕滚落到冰面上,一根白色的羽毛混在浅褐色的羽毛中飘然落下,白得刺目。 他勉强翻了个身,仰面摊开翅膀,把白羽举到面前,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他不断喘息。 来的方向已经被灰蒙蒙的雾气吞噬,除了沉寂的冰雪,一无所有。 高处的积雪受到震动,轰然塌落,转瞬把金溟整个埋进雪里。 —— “你以前说,喜欢的……”海玉卿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是要拒绝金溟还是在拒绝自己,它几乎语无伦次,“不能,不能没有翅膀,危险。” —— 翅膀,飞行,天空。海玉卿曾对他毫无保留,所以他便懂得怎样一击即中要害。 白羽被雪压在眼睛上,温柔地为金溟挡住被蓬松的雪反射放大的刺目光线。 金溟孤寂地躺在天地一色的寂静和落寞之中,像濒死的涸辙鱼那般大张着嘴,生命还未走到尽头,但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罪孽深重的灵魂,死后也不会有扇动着洁白翅膀的天使来接引他进入天堂。 ** 粗略清洗过的羽毛在昏暗狭窄的储藏室里白得有些刺目。 金溟谨慎地把过滤网上了挡板,避免舱内的情形被无人机扫到,又把门推到只留一缝的状态,没有完全关闭,让外面的光亮和声音能微微透进来。 钢制的餐勺刮在见底的饭盒上,发出轻微的金属声。金溟转过身,摸着口袋里的苹果,盯着那只不经意舒展开的白色翅膀出神。 异常的凹凸瘤结把左右羽翅扭曲成不对称的狰狞形状。斑斑点点的烧伤疤痕藏在白色羽毛之中就像冰原上的黑石般难以忽视,却又如冰原上的雪那般密布。 金溟轻轻转了转手腕,烧伤后长出的皮肤即便已经过了几年,依旧对粗糙的布料难以适应。 他也许是幸运的,那场熊熊大火似乎对他格外温柔,只留下几处不痛不痒的痕迹,形状古怪地散落在四肢背部的非要害处。 金溟一时有些出神儿,不知翅羽生物是经历了多么严重的火灾,才会留下如此重的伤疤。 许是被盯视得不自在,白翅膀缓缓收紧,挡住了金溟的视线。 空了的饭盒贴着地板被轻轻推过来。 “吃饱了?”金溟收回目光。 缩在白翅中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发丝晃动间露出额角的烧伤疤痕。他舔掉唇上的油光,咂了咂嘴,又点了点头。 金溟伸手去拿饭盒,顺势靠近了些。白翅跟着紧张地往回缩,受伤的那扇翅膀撞在背后的箱子上又被惯性推回来,无力地摊垂在地上。 “这个给你。”金溟慌忙拿出那只已经被他捂得温热的苹果,“好吃的。” 缩成一团的白羽里慢慢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金溟手中的苹果,又看了看金溟,目光再次落回到青苹果上。 “这叫苹果。”金溟趁机把苹果往前递,又纠正道,“人类叫它苹果,是一种温带水果,长在树上。” 指尖探出,试探地靠近苹果。 相对于细长的指骨,指骨间关节粗粝得过于显眼。 五根僵直伸展的手指,在碰触到苹果的瞬间又猛然收回。 “这个可能有点酸,不过也是好吃的。”金溟微微倾身,摊开手掌把苹果又往前递了十公分的距离,尽量保持着不经意的语气,“你们的语言里把它叫做什么?” 当金溟感觉到手心一沉时,那只苹果已经被握在了一只和他手掌大小无差的手心里。 那只手很灵活,仿佛很习惯用僵硬伸直的五指进行轻重量的抓握。 金溟盯着僵化的指节看了许久,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在气恼,又或者是一种羞愧。 被切牙咬住的苹果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对于几乎不需要撕扯的食物,锋利的尖牙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急促地碰撞出几点暗哑的摩擦声,接着是磨牙慢慢咀嚼的声音。 与人类几乎无差的口腔结构图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金溟感觉酸气已经顺着自己的牙根漫延开来,舌头轻轻舔过切牙、尖牙、前磨牙、后磨牙,舌根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唾液。 “没有。”清脆的咀嚼声暂停,短促的发音很沙哑,但咬字清晰。 金溟检查过,翅羽生物的嗓子被烟熏坏了,也许就是发生在和身上烧伤的同一事故中。 “什么?”金溟一时没听明白,咽了嘴里的唾沫,问道。 “苹果,”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通过加重语气而加深记忆,“没有。” 金溟,“以前没有见过这种食物?” 对面摇了摇头,“不叫什么。” 沉默了片刻后,它解释道,“能吃的,都叫食物。” 语言系统初步发展,具备基础功能性词汇,但尚未细化。 人类的语言诞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进化,不断完善,才形成如今复杂的语言系统。 金溟点点头,又问,“酸吗?” “甜……”它停顿了一下,大约在思考措辞,似乎又没有找到能准确表达的量词,最后只能简单总结道,“不太甜,不酸。” “核不要吃,有……”金溟伸手阻止,对面的翅羽生物却以为他要抢夺,立刻连核带梗咽进嘴里,露出比人类略微锋利的尖牙向金溟龇牙。 “有……微毒,”金溟只好把手收回来,“不过少量摄入身体也是能代谢的。但以后还是不要吃了,也不好吃,苦的。” “要吃。”刚才吞得太急,翅羽生物的声音更加沙哑,“食物不够,吃不饱。”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没有食物能让你们生存。”金溟开口便立刻后悔,但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翅羽生物静静看着金溟,眼神里带着让金溟无地自容的嘲讽。 生命是脆弱的。 没有水,人的身体极限是三天;没有食物是七天。但如果水太多,人类又能活几天呢。 《创世纪》中淹没大地的洪水在220天后开始消退,陆地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诺亚方舟上的人类和动物得以存活。 然而现实中的人类在等待了无数个220天后,迎来的却是海平面的倍速上涨。 在赤道基地的居住民逐步向北方基地迁徙不久,整个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便和整个南半球一样陷入海底,紧接着立刻逼近温带和寒温带。谁也不知道海平面会止步于何时何地,抑或直到整个地球被海洋包裹。 上帝在看到人类的罪恶后诅咒了土地。 被歌颂敬爱了千万年的地球母亲,在人类逐渐失去敬畏之心后似乎也选择了放弃人类。 失去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人类自以为是的力量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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