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衡点了点头:“谢必安,范无咎。”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他的呼唤下显形,左边的谢必安笑意吟吟,右边的范无咎面无表情。 拘魂的阴差,民间称他们为黑白无常。 宋衡问:“江荼何在?” 谢必安与范无咎齐齐一愣,二人对视一眼,拱手作揖:“江荼不在此处。” 宋衡微微侧身,对叶淮道:“此地乃亡魂入地府的第一站,看来他已走过土地庙,我们走吧。” 宋衡带着叶淮走上另一条路,此路土地潮湿,周遭鬼火不断跃动,无数亡魂在路上通行,有人身负镣铐被阴差押解,但更多的,只是穿着寿衣,茫然地徐徐前行。 叶淮的目光在群鬼中梭巡。 什么也没找到。 “此地乃第二站,黄泉路,”宋衡站在路口,“你看见了,江荼不在这里。” 叶淮轻轻“嗯”了一声,生魂在地府黄泉显得格格不入,他深深低着头,像披着一袭红衣误入丧事般不受欢迎。 宋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要继续前行么,人间的神君?” 叶淮红着眼眶,倔强地咬紧唇瓣:“要。” 第三站,望乡台。 “对阳间留有牵挂的亡魂,朕会允许他们,在望乡台眺望家乡故人,”无数鬼正在哀哭,向着阳间的亲人爱人告别,“若没有牵挂,便可直接前往下一站。江荼亦不在这里。” ——他对阳间无牵无挂。 叶淮宛如受到重重一击,半天才开口道:“鬼帝大人,继续走吧。” 说不定,师尊已经远远看过他了,是他来得太晚,才错过。 宋衡怜悯地看着他:“生魂入地府,极易受到阴气反噬,人间的神君,这又是何苦?” 叶淮苦笑着:“我只是想…想再见见他,和他告别。” 江荼死后身躯亦被浊息腐蚀,叶淮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下他的肉身。 他只想再见见江荼。 他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说给江荼听。 第四站、第五站、第六站。 “此三站为惩戒恶人,江荼为人良善,自不会在此。” 他们来到了第七站。 叶淮看见许多亡魂在饮水,突然紧张起来:“他们在喝孟婆汤?” 宋衡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非也,他们饮的是迷魂汤,前方就是阎王殿,受审之前,他们需要学会说真话。” 叶淮徐徐松了口气。 听说饮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 不是孟婆汤就好。 江荼没有忘记他就好。 他环视一圈,仍没有见到江荼的身影。 而前方,一座威严却鬼气森森的府门,上书“阎王殿”三字,正在三途川拍打崖岸的澎湃中沉默矗立。 门口,一头有着三颗头颅的巨犬,浑身皮毛黑到发亮,吐息间有火焰熊熊,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过路之人。 宋衡道:“这是阎王大人的爱犬,名唤小黑。神君,怎么了?” 叶淮的喉结滚动着,感到一股灵魂的战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门而入。 然而宋衡的话及时唤醒了他。 阎王殿前,不容放肆。 他拧了拧眉心:“可否允我进殿一看?” 宋衡委婉道:“亡魂受审,极为私密,关乎他们该去转世轮回,还是罚入地狱,不便受人打扰。但,入阎王殿者都有命簿记录,朕可允你借命簿一观。” 叶淮犹豫地看着阎王殿的大门。 宋衡没有等他,已经转身离开。 “地府十三站,我们才走了一半。若不快一些,恐怕追不上你要寻的人了。” 叶淮最后看了一眼阎王殿紧闭的大门,快步追了上去。 宋衡说得对,要是走慢一步,说不定就会和江荼擦肩而过。
第081章 灵墟变(十八) 他们终于走到了奈何桥。 三途川的浪拍得很高, 叶淮的脚尖才刚刚碰到石桥的第一级石阶,汹涌的浪就向他吞噬过来。 叶淮浑然未觉。 还是白泽伸手拽了他一把,紧接着宋衡抬起手, 往前平推而出, 便有一屏障将浪头挡开。 白泽难得凶了语气:“叶淮!你在发什么呆呢?你可知道这三途河水一旦沾到活人身上,你的灵魂就会被凿出一万个窟窿么?” 叶淮恍惚地抬起头:“…我…白泽前辈, 这里就是…人死以后的最后一站了么?” 他走了整整十二站,找遍地府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江荼的丁点痕迹。 他的师尊就像被抹去了存在,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他的身影。 白泽有些不忍看他:“不, 我们还有最后一站没有走, 但…” 叶淮蒙着灰翳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我们快去吧,要是晚了,追不上师尊怎么办?白泽前辈,最后一站在哪里, 你带我去——” “叶淮!” 白泽蓦地一声大吼,将就要不管不顾往桥上冲的叶淮吼在原地:“你好好看看!你过得去么?!” “你就算是神君又怎么样?人鬼殊途, 硬闯地府,谁也保不了你,叶淮,你就是这样回报江荼的么?他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三途川也因他不知好歹的硬闯而震怒,浪高水急,将川上行舟掀翻,又成狂风骤雨拍打在奈何桥上, 升腾起无数浓黄烟雾,如入梅的雨季, 要把人都吞噬。 怒吼的江海被宋衡拦下,宋衡未置一言,甚至头也没回。 叶淮手足无措地站着:“可是师尊…如果在那里等我呢?” 白泽抬起手,用力指向奈何桥的起点:“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过桥的——” “早就喝下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了!” 叶淮的瞳孔痛苦地收缩起来,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叶淮用没有缠红纱的那只手擦干净,声音嘶哑:“…不可能…” 他突然转过身,快步冲到奈何桥头。 那里有一个妆容鲜艳的女子,素白的手上戴着数只玉镯,正揪起一只恶鬼的头颅,将它塞进身前的大锅里。 恶鬼哀嚎不止,一接近锅中汤水就开始冒烟,这锅水好似能灼烧它的灵魂,与此同时锅内咕嘟咕嘟冒着泡,还有许多手脚头颅随着搅拌翻起沉下。 女子看向叶淮:“小郎君,找妾身孟窈有什么事么?” 孟窈,民间传说中的孟婆,原来是这样一个窈窕婀娜的女子。 叶淮讷讷开口:“我…” “嗷!!”锅里的恶鬼想要爬出锅外。 孟窈笑吟吟地用锅铲捣碎它的头颅:“小郎君,你继续说。” 叶淮紧张地描绘着江荼的外貌,从衣着到容颜都清晰勾勒,好像早已刻入脑海:“您见过他么?” 孟窈目光微动,一双美目望向三途川:“小郎君希望妾身见过他,还是没有见过他?” 叶淮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当然希望江荼没有饮下孟婆汤,没有走过奈何桥,可孟窈真的出声问他的时候,叶淮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衡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江荼为你,受苦累累。 是不是,师尊转世投胎,比留下来,要更好? 叶淮低下头,让额发遮挡神情,自然也没有看到孟窈远远向宋衡投去的疑问目光。 他想了很久,问孟窈:“如果一个人,因另一个人而受尽辛苦,甚至丧命…没了那个人的拖累,他的来世会幸福么?” 孟窈搅拌着大锅里的孟婆汤:“若此人生前良善,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尊敬,那么地府的阎王爷,会给予他公正的评判,为他争取来世幸福的权利。” 叶淮眼眶湿润:“阎王爷…是一个公义的人么?” 孟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阎王爷不是人,是鬼。小郎君,我们的阎王爷,生前没人比他更仁德,死后也没有鬼比他更公义。” 叶淮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投向三途川,三途川似乎察觉到他的放弃,逐渐归于平静。 远远的,叶淮好像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走在奈何桥上。 无边的荼蘼花为他而来,它们象征着最热烈也最纯粹的光明,会为他打开来世的通路。 叶淮想,如果江荼已经走上奈何桥,那么他就不再纠缠,他会用一生守住对江荼的承诺,等待江荼转世归来。 到时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他就好。 叶淮向孟窈行了一礼:“…他叫江荼,您可曾见过他?” 孟窈垂着眼帘无情地捣碎恶鬼头骨:“妾身见过他。他确实已经过桥。” “…” 叶淮向后撤了一步。 哪怕做好了准备,依旧痛不欲生。 他呕出一口鲜艳的血,因为后撤得及时,没有喷到孟窈的汤里,但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三途川的此岸。 叶淮歉疚道:“孟窈前辈,抱歉。” 孟窈摇摇头:“小郎君,你该回阳间了,再待下去唷,你就可以来妾身这儿喝汤了。” 再待下去,他就要死了。 地府不欢迎活人,正在穷尽一切驱赶着他。 可他不能死,他不能辜负江荼的嘱托。 叶淮忽然有些无措,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四处流离、所到之处都是险恶。 江荼不在身边了。 没有人再会保护他,容忍他半夜挤到自己床上,允许他动辄掉眼泪,严厉地批评他,却又温柔地安慰他。 叶淮终于意识到, 他再也…再也没有师尊了。 灵魂的腐蚀正在加剧,叶淮却一点一点挺直腰杆。 他谢过孟窈,转过身,白泽正担忧地望着他。 叶淮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白泽前辈,师尊当时,也是这么痛不欲生吗?” 那些浊息侵蚀师尊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疼吗?他这么疼,却还对着他微笑,让他不要哭、不要怕。 叶淮的心都要碎了,或者已经碎了,眉眼间都是绝望与自责。 白泽也算看着他长大,这小子在江荼身边,再难过也是傻笑的样子,白泽哪里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眼中无光的模样。 他的羊耳也耷拉下来,很是不忍:“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深吸口气,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我该回去了,师尊要我…护卫人间,我会做到的,我会成为他的骄傲。” 白泽没有回话,视线转向负手而立的宋衡。 宋衡仍是面带微笑,像一块最坚硬的磐石,矗立在地府深处:“他不是在和我们说话。” 而是在和自己说话。 半晌,宋衡走上前去:“这就对了,人间的神君,与其追寻不可挽回之人,不如好好遵从他的遗愿,做你该做的事情。” “你也看见了,轮回十三站,没有江荼的魂魄,他已离开,别再强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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