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光大亮,再都消散。 可是,为什么? 他们究竟犯下怎样的重罪,竟然魂飞魄散无法宽恕? 少年曜暄质问自己,质问师尊,质问苍生道。 “…”白胡子老人沉吟着,最终只是又揉了揉曜暄的脑袋,“苍生道仁慈,给予了所有人赎罪的机会。所以,我们得以吸纳天地灵气,获得神力,拥有无上寿元…直至飞升登神。” “孩子,等你修炼到了最高的境界,就会得到答案的。” 少年曜暄俯身下拜:“弟子多谢师尊解惑。” 江荼清楚,这个时候的他,被说服了。 少年的他为自己的愚昧感到悲哀,他见到了民生艰难,却没有看到背后,凡人未曾抓住赎罪机会的本质,而险些被影响了道心。 他要努力修炼,不可动摇。 而现在,江荼只能发出一声冷笑。 他扬手一挥,少年曜暄的身形就消失不见。 这是第一块记忆的碎片,他已经拿到。 江荼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无情道并不容易。 获得苍生道的宽恕并不容易。 寒来暑往,战乱从未停歇,而少年曜暄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从死者骸骨上踏过。 在这场对谈之后,他道心坚定。 他生而为求道,人人深以为然,包括少年自己。 他是修真界的未来,必将登神,尽前人遗志,为后人开路。 他除魔卫道、闭关修行,不闻窗外风霜雪雨,直至突破地阶。 这一年,他不过十七岁。 也是这一年,他的母族一夜之间灭族,全族上下,无一幸免。 江荼停下脚步。 因为他眼前的不再是流水,而是湖泊,记忆再度凝聚成景象,这是他的第二段记忆。 他对他的族人没有任何印象,他早已遗忘了他的亲人。 江荼看向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的青年下山为他的族人入殓,穿着一袭黑衣,头发披散着,容貌仍是一等一的出众,但少年时的锋芒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平静。 曜暄站在父母的棺木前,掉不下一滴眼泪。 他的眼圈是通红的,可好像有谁摁住了他的泪腺,阻止眼泪流出。 无情道。 苍生道给予他最坦然的仙途,剥夺了他的七情六欲,和为亲人哭泣的权利。 从他踏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无情。 敛尸人对他说:“你可知道,你的族人是在给你送秋衣的路上,遭遇了妖异?” 曜暄皱起眉:“可我不需要他们给我送东西。他们若留在我为他们设下的阵法里,没有妖异能够伤害他们。” 他低头看着地上染血的布包,这是他的母族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其余的,都在屠杀中遗落。 青年曜暄蹲下,提起布包向棺椁走去,打算一起烧掉。 师尊叫住了他,他已经变得更加苍老,垂垂老矣:“不打开看看吗?” 青年曜暄摇摇头:“不过是衣物和吃食,不打开,也知道。” 师尊问他:“这些年,你的族人总想见你一面,可你从来没有见他们,为什么?” 青年想了想:“没有必要。” 见一面又能怎样? 人群开始指责他薄情,青年曜暄不为所动,眉头也没皱一下。 江荼站在众多指责声里,深深望着十七岁的自己。 他很清楚这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他很不理解。 上山修行这十多年,他的族人总给他送许多许多东西,衣服、吃食、甚至长命锁。 但他在山上,吃穿住行一应用师门的,况且这么多年未曾回去,送来的衣物,未必合他的尺寸,何苦跑来跑去。 再说长命锁,修行之人寿数久长,何须长命锁。 所以他虽然收下了东西,却始终没穿过用过,甚至到后几年,包裹也未曾打开过。 对他来说,这些身外之物,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只有修道最要紧。 但是,江荼望着年轻的自己,缓缓开口:“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从今日起,即便你想见他们,也再见不到了。 不会有人不顾酷暑寒冬为你送来衣物,不会有人再唤你的乳名,那枚已经被腐蚀了的长命锁,也再不会有人关心,是否系在你的颈间了。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是母族终于在他枯朽的内心中留有一席之地,青年曜暄在人们的指责中,没有烧掉布包。 他看着族人的棺椁,他们死于偷袭,身躯支离破碎,唯独这一个布包,保存完好,是从他母亲的尸体下发现的。 母亲死前,还死死保护着这个布包。 ——可这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你们舍命相护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 画面定格在青年曜暄带着布包离开的场景上,江荼目送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带走了自己的第二块记忆碎片。 他无意指责过去的自己多么冷血无情,因为此刻的他依旧没有改变。 他对待叶淮,更加冷血无情。 江荼冷冷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人并没有回应他,笔直地站立在原地。 而唢呐声开始响起,风吹动红色灯笼。 噗通,噗通。 两盏灯笼熄灭了,在江荼的身后。 黑暗像伥鬼的手掌,努力伸向江荼的衣摆。 本能告诉江荼,如果他没能在灯笼全部熄灭上登上高台,会发生他无法承担的恶果。 或许会与叶淮有关。 江荼不能欺骗自己,他打算放弃回忆,先解决高台上这莫名其妙的人影。 但他的记忆仍在重播,第三块记忆的碎片,始于一句轻轻叹息。 江荼猛地停下脚步。 ——“曜暄,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给你的族人报仇,杀了许多许多妖异。但是…其实你的族人,并非死于妖异之手。” “而是,死于…祂的旨意。”
第084章 光兮曜暄(二) 洞府里, 白胡子老人半坐着,他的血肉如溶解一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只剩一层皮粘连在骨头上。 好在他的眼眸还算明亮, 此刻正艰难地看向身边的青年。 “师尊,您现在不应该想这些, ”青年曜暄不断将灵力送入老人体内,为他维持生机,“我该怎么做才能帮您活下去?” 在祂的旨意面前,曜暄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又年长几岁,眉宇间的青涩也不见了, 转归为容纳浩瀚深海的平和, 而平和之下又是死寂,像深渊或是海底。 老人道:“我冲关失败,眼下,苍生道要收回祂的恩赐了, 曜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灵力。” 曜暄抿起唇瓣, 竟然真的停下动作。 没有灵力支撑,老人的身躯瞬间向前瘫倒,像一棵折断的树。 曜暄接住了他:“师尊。” 他的柳叶眼里是绝对的理性,没有一丝哀伤。 老人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伸手,像儿时那样摸摸他的头发,但灵力倒流的金丹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感慨万分:“是我对不起你, 孩子,我总在想, 当年...我是否不应该逼迫你,走上无情道的道路?” 曜暄略略蹙眉:“师尊,所有修真者都该走上无情道。您不是逼迫我,而是纠正我的错误,不是么?” 似乎有泪水在老人的眼中积蓄,他第一次说出真心话:“不是的。孩子,正是因为天下没有真正的无情,人间的罪孽才永远得不到宽恕。当年你突破境界,我送你一套功法,你夜以继日地修炼,成了我门下最优秀的弟子...” “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传世功法,而是斩七情,断六欲的功法。” 曜暄的脸部肌肉绷紧一瞬:“…师尊,都过去了。” 老人摇着头:“你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修士,祂一直在看着你,对你寄予厚望…咳咳,曜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祂已给予你无数试炼。” 曜暄的眼睫垂落,如簌簌抖动的柳叶:“我的亲人被灭族,也是试炼么?” 他很聪明。 无论是曜暄还是江荼,他从不吝啬于承认自己的聪明。 老人长叹一声:“或许,你曾听说过神界。” 曜暄点了点头,众人皆求登神,求长生,修真界始终在仰望却不可及的,就是神界。 他也不能免俗,他是修真界最有希望登神的人,他渴望成神。 “…”老人声音沙哑:“孩子,祂对你很满意,可是、可是…去看看那个布包吧,你会明白的。” 他死了,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没有滴落在地,就化作神识溃散。 修士死后,魂魄也同样消散。 曜暄闭上眼睛,照本宣科般默哀,心里却在想:师尊是修行无情道的,怎么会有眼泪? 紧接着,他睁开眼,低头看着掌心。 那是一枚擦尽银锈的长命锁,他还记得,这是刚入道时,他的母亲送的。 后来修行不能有凡俗铁器的干扰,师尊就命他摘下长命锁。 曜暄以为,长命锁该被师尊丢掉了,却不知师尊原来还留着。 而现在,它物归原主,仍是凡俗铁器。 就像那布包,依旧没有打开的必要。 他将布包放在一边,一放就又是很多年。 直到此时此刻。 曜暄半跪在地,打开布包。 江荼没有上前,曜暄背对着他,将布包中的物品都挡住。 但他记得里面有什么。 第三块记忆碎片,他已经取回。 这时江荼本可以转身就走,但他只是以平静而冰冷地目光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他知道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他以一种冷漠到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看下去、记起来。 记起自己的冷血和罪孽。 布包里,只有一件秋衣,一封书信。 过去很多年,信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曜暄只能看着那件秋衣,想了想,披在了身上。 那个瞬间。 他发现衣物合身到不可思议,好像有人一寸一寸丈量着他的身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风雪,也要为他每年送来一件衣裳。 曜暄抱着秋衣,落下这百年来,第一滴眼泪。 眼泪越聚越多,最终汇成湖泊,从他的下颚滴落。 曜暄哭得浑身颤抖,紧紧搂住自己,好像在拥抱死去的母亲。 他痛恨自己的冷漠,却再也无法对母亲诉说愧疚。 因为,天地间,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灯灭,生魂散尽。 “你的修为登峰造极,却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道,“你认为自己有罪。”
166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