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瞪大眼睛:“那是什么东西?!是、是江荼…” ——一尊巨大的白发法相,他的白色长发正映射出不详的黑色, 那漆黑不断向上攀缘着,在他的身上泼洒点点泥污。 他是江荼,又不是江荼,悲悯的神性与妖冶的邪性同时出现在柳叶眼中,好像一具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更加不容忽视的,是法相周遭,赤红灵力与浊息的厮杀。 灵力来自江荼, 浊息亦来自江荼。 程让张了张嘴,看向白泽, 却见两道清澈泪水自白泽眼中流下。 程让一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白泽,你别哭,江长老…难道我们要输?” 难道灵墟山守不住吗? “不,”白泽摇头,“有了这尊法相,灵墟山必胜…” 程让松了口气,又奇怪:“那你哭什么?” 白泽抹了抹眼泪:“…时间到了。” 他并非哭人间,而是哭江荼。 阎王爷啊… 他为地府撑起亘古长夜,又要以身为人间烧灯续昼。 这对江荼来说并不公平,是苍生重担选择了他,而他义无反顾地以命相救。 此战乃制胜关键,江荼与白泽还阳至今,等的就是这一战,能够一步送叶淮登神,拯救人间。 启程前白泽以天机卦阵卜算,诸事大吉,虽有波折,依旧十拿九稳。 卦辞只有一句—— 事在人为。 毫无疑问,这个“人”,指的就是江荼。 白泽相信江荼的能力,江荼破例擢升阎王爷本不合苍生道规矩,然而千年来他手下没有一桩冤案,无一鬼含恨,哪怕是生于鬼道者都不得不叹服。 江荼从来不说,但大道公允皆在心间,儿女情长从不会牵绊他的脚步。 所以即便白泽看出江荼对叶淮亦有情,仍百分百相信江荼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此他才没有急着和江荼同行,而是等待程让破关,随程让一并赶往灵墟山。 等此间事毕,他也要随江荼回地府,恐怕再也见不到程让。 白泽喉结抽动着,望着程让宽阔的背影,有些不舍,又暗自感慨,这阳间真不是人能待的,神兽也不行。 神鬼两道对凡人嗤之以鼻,却往往眷恋人间烟火。 就连江荼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也能铁树开花。 白泽预感到那一刻即将来临,催促道:“快点,再快点!” 程让不明就里,仍如他所说加快速度。 忽然。 入阵刀急急停下,白泽一个不稳险些翻滚下去,好在被程让捉住。 前方浮现出一个人影,身着朴素衣袍,却难以掩盖身上威严。 但他的五官却不严肃,透露着些好接近的柔和,远远向他们拱手。 与这一幕堪称割裂的,是无数鬼兽倒在他脚边、开膛破肚的鬼兽。 白泽看清此人,瞪大眼睛:“宋——公子!” 宋衡!鬼帝宋衡! 宋衡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被苍生道约束,无法还阳吗? 宋衡微微一笑:“白泽,别来无恙。” 程让眉头一皱,将白泽挡在身后问:“你们认识?” 白泽不知该如何说,宋衡却面色自如:“我与白泽、与江荼,都是旧相识。” ——倒也不错。 毕竟是顶头上司。 宋衡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白泽简直拜服,他问宋衡:“你来做什么?” 地府不管了? 宋衡抬眸望向天边,灵墟山隐隐约约的轮廓:“…我来接江荼回家。” … 灵墟山上,江荼向叶淮伸出了手:“师尊来教你最后一剑。” 这一剑,斩情证道,助你登神。 叶淮好似明白了什么,拼命摇头,平时江荼不朝他伸手他也要自己凑上去,此刻却只想逃离:“不要,师尊,等你好些了,你再教我…不急于这一时的,对不对?” 江荼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吐息都在压榨肺腑:“…叶淮,听话。” 他从没有这样温柔地与叶淮说过话,也许是真的太痛,也许是心中总有愧疚,江荼的柳叶眼中隐有情绪波动:“听话。” 叶淮仍是摇头,好像这样江荼就会收回说过的话。 熟料江荼忽地弯下腰,手掌用力捂住唇瓣,青筋暴起。 粘稠的黑血从他指缝间喷出,将荼蘼花也染成不详深黑。 叶淮大惊失色,扑上前去搂住江荼的身躯:“师尊!我们回去,我们回行云峰去,…我们结了生死契的,您不会有事的!” 后方,司巫似乎时刻能听到他们对话:“神君大人,正因为您与江长老缔结了生死契,一旦江长老被浊息污染,您也会成为浊息傀儡。” “您是江荼生命的养料,能切断这种供给的只有您,神君大人,还望您以天下苍生为重。” 叶淮失控地大吼:“闭嘴!!” 他感觉自己就像赶到悬崖边的狗,明明能够退后,却被人逼迫着向前驱赶。 可坠入悬崖的却不是他,因为他的脖颈拴着名叫苍生大义的项圈。 他们在逼迫他,将他的主人扑到悬崖下面去。 叶淮岂能让他们得逞? 他这一路已经忍得够久,即便要让他头颅被削下,让他一生挂在耻辱柱上,叶淮也要挣脱这该死的、披着大义、实则自私的项圈。 他绝不背弃江荼。 哪怕修真界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被劲风门追杀险些丧命的时候,在来去山派被程协和黑袍人凌.虐的时候,还有空明山底被逼到绝路的时候,江荼有一千一万次机会弃他而去,但江荼从来没有放弃他。 即便他弱小、幼稚、愚蠢。 而现在,他在江荼的培养下变得强大,或许并没有很成熟,但再也不会傻乎乎咬住别人处心积虑的鱼钩。 可修真界—— 竟然要他杀了他的师尊、他的恩公、他的道侣?! 可笑至极。 不如他即刻便将这群忘恩负义之徒统统杀死,和江荼远走高飞!若江荼活不成,那么曾经蒙受他荫庇的人,谁也别想活下去。 恐怖的煞气从叶淮眼底涌现,麒麟金光熠熠的身躯在不断被淤泥污染,叶淮浑然不觉,天地间只剩江荼。 为江荼活,为江荼死。 直到—— “叶风坠。” 江荼的唇完全被污血染得斑驳,伸手用力地掐住叶淮的脸。 单单这一个动作他也做得气喘吁吁,而煞气好像意识到他想要唤醒叶淮,气势汹汹地要凝聚成实体来阻拦他。 但江荼对他的徒弟有信心,他的指尖颤抖着,指甲扣到叶淮脸颊肉里。 叶淮的金眸恍惚了一瞬,瞬间就变回温顺的圆形,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紧紧搂着江荼:“师尊,我在…我在这里,你别怕,我…” 江荼心想,到底谁怕? 明明是你怕得都开始发抖了,我发抖,只是因为疼。 但江荼还是软下声音安慰他:“我不怕。” 叶淮用力点了点头:“我也不怕,师尊,我、我…” 江荼又呕出一口血。 叶淮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抽气,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恐惧,灵力大把大把注入江荼体内。 但那只是徒劳,此刻江荼的身躯就像个四处漏风的危房,灵力即便灌入,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这样纯洁的力量,甚至因灵力与浊息的争斗而开始大口大口吐血。 叶淮的抽气声更响了,隐隐带着哭腔。 江荼颤抖着将另一只沾满血的手掌贴上叶淮的脸,强硬地掰直,让他看着自己。 “叶淮,你可听从我的吩咐?” 叶淮攥着他的手腕,不让江荼跌倒下去:“听,听,师尊吩咐,弟子无有不从…” 话音落下,江荼一向冰冷的柳叶眼里,冰河突然化冻,莺飞云暖,大地回春。 这一刻,他在看自己笨得要命,却一片赤诚的道侣。 叶淮从江荼眼里看到了爱,可江荼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却让叶淮浑身的血都在结冰:“叶淮,把剑拔出来。” 一如当年面对千瓣莲佛时,江荼命令他:把剑捡起来。 那时,叶淮深刻地知道,捡起剑,是生路。 可现在呢? 为什么要他拔剑? 他们的敌人已经死了,拔出剑,该指向谁? 江荼又重复一遍:“叶淮,拔剑。” ——你可听从我的吩咐? ——弟子无有不从,无有不依。 原来如此。 叶淮缓缓地拔出骨剑,剑道的天才,手却抖得握不住剑。 江荼捧住他的手腕,安抚着他的颤抖。 好像过去无数次他从噩梦中惊醒,而江荼会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没事的,叶淮,没事了。 没事的,叶淮想,师尊不会有事的。 江荼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握住了他的手。 噗呲。 江荼亲手将骨剑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最后一剑,乃斩情证道之剑。 就由为师亲自教你。 空中,巨大的白发法相握住了神君的手,那把白骨铸就的长剑迸发出绝望的金光,却难以忤逆分毫,就这么被带着,剑尖一寸一寸,没入白发法相的心脏。 这个瞬间。 所有人都听到了天地的悲鸣。 在那隆隆不止的哀鸣中,天际竟然崩裂。 像有谁的手将云层拨开,送来一浪接续一浪的浩瀚灵力,灵墟山上的人们,都看到一只慈悲的眼目低垂下来,它悲悯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受金光普度。 司巫带头跪下,高喊出声:“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远超肉体凡胎所能承受的灵压,或说神明的威压,让人们不敢窥天颜,黑压压跪了一地: “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哀鸣仍没有停下。 在那涛涛不绝的哀鸣中,地表沟壑横生。 阴风呼嚎,地底深处似乎有岩浆滚动,白色的招魂幡与黑色的锁魂链碰撞出最壮烈的鼓点,恰似阎王开府时的威严。 万千鬼哭,万千鬼笑,它们匍匐在地,死亡的手掌向上,似要虔诚地攀上谁的衣摆。 人们看到鬼影重重,尽皆跪下,口中呼喊着,远比他们更加激动:“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人们迎接着神君,感恩他的生命终于彻底属于天下苍生,从此大义成为他的羽毛,仁德成为他的骨架,自私的叶淮在此刻死去,而大爱的神君重获新生。 厉鬼簇拥着阎王,庆幸他的未来终于能够摆脱苍生压迫,那空口白牙却能将人抽筋剥骨的仁义道德,不再是他的锁链和镣铐,他们的阎王终于再次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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