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并不在乎曜暄,敷衍地摇了摇头。 司巫道:“因为他妄图舍弃无情道。” …什么? 叶淮一愣,这么多年人们只道曜暄是罪人,窃取灵脉,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却没有人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 比如曜暄窃取灵脉的动机。 而司巫委婉地给出了答案。 ——舍弃无情道,就等于背离了苍生道的意志,苍生道不再给予背叛者任何恩赐,曜暄失去了灵力,只能窃取灵脉,以求登神。 在司巫的讲述中,一个贪婪、自私、野心勃勃的曜暄出现在叶淮面前。 叶淮沉默地听着。 他听司巫说曜暄是如何不知悔改。 曜暄很强大,在当时的修真界,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为了寻找他背叛苍生道、背叛修真界的原因,当时的仙山首座轮流提审他六天六夜,依旧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第七天,曜暄被处以极刑。 “那时,天地间只有灵气与阴气,”司巫又倒一杯茶,“曜暄得到苍生道赐福,拥有无上神力,几乎比肩神界,他死以后,体内的灵力飞散,导致整个人间阴阳失衡。” “苍生道为了拯救人间,不得不让阴气下沉、下沉,沉到最底处,仍不足够,于是阴气沉入地底,诞生了地府。” “可世间仍残留被曜暄污染的污浊之气…看您的表情,您已经明白了,是的,就是浊息。曜暄创造了浊息,即便魂飞魄散,依旧祸害人间千年…直到您的出现。” “神君大人,只有您能终结人间的苦厄。” ——轰! 一道落雷砸在地上。 灵墟山下起了暴雨,叶淮在雨中向着住处走去,他没有打伞,脑内仍回荡着司巫的话语。 如果司巫说的全是实话,那么浊息的创造者——曜暄,甚至能够视作他的仇人。 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叶淮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临近极限,他的大脑浑噩一片,脑神经不断抽痛,不想再思考千年前的事情。 叶淮深深喘了口气,吐息中满是血腥味。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来江荼。 师尊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走到轮回路…等待着轮回了吧? 师尊,我会为你守住人间,等你转世投胎,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叶淮推开了住处的门。 屋内还是路阳闯入的样子,他的被褥还丢在地上,床帘半遮,看不清床上景象。 叶淮恍惚地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床帘:“师尊?” 他幻想着江荼还在,只是睡着了,但现实冰冷地刺痛他的眼球。 床上什么也没有。 床榻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叶淮落掌在榻上,细细抚平每一寸褶皱。 江荼曾在这张床上小憩过,但他们离开时太匆忙,忘记关门,风已经将他的味道都吹散。 叶淮对着空荡的房间发问:“师尊,外面下雨了,还在打雷,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您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我了。” 他欣喜地爬上床。 他将自己裹进江荼曾睡过的被褥里,枕着江荼的枕头,蜷缩起来。 一如多年前的雨夜。 屋外电闪雷鸣,他将自己蜷缩着,像被孤零零丢弃在大雨中的小兽。 “师尊,他们说我,无情道大成…”叶淮对着床榻喃喃自语,幻想着江荼正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柳叶眼却是温柔的,“我现在应该断情绝爱了。我应该不爱您了,师尊。” “可是…” 叶淮摁着自己的胸膛,只是“师尊”这两个字而已,就足够叶淮的心跳加速,直到心脏闷痛。 叶淮对着虚无道:“…可是我依旧爱您如生命。” 又否认:“不,我爱您远胜我的生命。” 叶淮机警,总是习惯性地怀疑一切,却永远不会怀疑江荼,亦不会怀疑自己对江荼的真心。 他深爱江荼。 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上一分上一秒更加深爱。 杀死江荼,并没能让他断情绝爱。 “如果苍生道所谓的无情,只是杀死爱人的过程,那么…祂逼迫我杀您,究竟有什么意义?” 叶淮茫然地询问着。 人前的冷静和威严荡然无存,那是属于神君的,不是他叶淮。 叶淮伸出颤抖的手,摸向胸膛。 他想摸一摸与江荼的结契印,那是一大片鲜红的荼蘼花,是江荼存在的证明。 ——什么也没摸到。 江荼死了,结契印也就消失,他的胸膛光洁如新,随着呼吸急促鼓动着。 这个结果,叶淮并不意外。 他的胸口坠着长命锁,手掌上缠着红纱,手腕上坠着麒麟手串。 他的身边全是江荼留下的东西,可他却再也找不到江荼的痕迹。 叶淮喃喃自语:“…师尊,我不哭,我不怕,我…” 他不断地重复着江荼的遗言,好像这样做就能催眠自己。 直到唇腔里突然尝到咸腥的滋味,而掌心钝痛不已。 ——他早就因害怕而抠破了掌心,而积蓄已久的泪水,正灌入口腔。 师尊,我好想你。 …好想你。
第083章 光兮曜暄(一) “求求你, 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人死以后, 听觉最后消失。 他的徒弟搂着他的尸身, 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呼唤都像泣血。 可江荼注定不能回应。 他站在一片空茫之中, 看着叶淮的身影被鲜红吞没,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过身。 入目,是一路向上的长长石阶,红色地毯从他的脚下一路铺盖上去, 大红的囍字灯笼挂在两侧, 像一场盛大的婚礼。 江荼低下头,他身上穿着的,是囍服。 但与多福村替嫁那次不同,这身囍服沉甸甸的, 却保留了他的特色,白骨制品坠在腰上腿上, 每走一步都发出碰撞脆响。 这是他的婚礼。 江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刚刚才和叶淮成亲,虽然是在遍地鸡毛中,连礼也没行,但他还没丧夫呢,就要逼着他改嫁? 开什么玩笑。 阳间的肉身损毁以后,他本该立刻以阎王本相回到地府, 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竟被送来了这里。 联系不上宋衡, 也听不到群鬼呼唤。 换言之,他现在,就像进入了什么天阶修士陨落后的秘境。 一个绝对封闭的、不能进也不能出的秘境。 江荼不是第一次被困在秘境里,深知要离开秘境,需要找到破局关键。 好在此地不算大,破局关键也不难找。 ——江荼隐约看到长阶尽头有一个身影,想来那就是他的新丈夫。 他缓步拾级而上,倒要看看是谁那么恶俗抢亲。 然而。 他只迈出一步,一道虚影便在身侧浮现。 江荼下意识转眸过去,倏地一惊。 一个稚嫩的少年,双手执书卷,束着一个高高的书生发髻,乌目沉黑,其中却有如星子闪烁的光亮。 少年生得白净漂亮,可让江荼惊讶的不是他小小年纪就如此珠玉可爱,而是… 熟悉。 好熟悉。 这个少年的身上,缘何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江荼尚未迈步,便听得少年朗声开口:“师尊,我们为何要追寻无情道?” 为了回应他的话,有一道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少年身前。 白胡子老人思忖片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我们。” 少年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可天上降下冰雹、土地颗粒无收,战火纷乱,百姓流离失所…师尊,这也是苍生道的旨意么?” 江荼略略皱眉,察觉到少年话里的违和。 少年口中,正时局动荡,苍生不安; 但当今人间由人皇统治,最大的灾难,就是可能灭世的叶淮。 不是一个时空。 从少年的描述来看,他所处的,似乎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空,但人间已有千年未生大规模战乱,更没有冰雹干旱同生的异象。 难道…江荼重新看向少年。 果然不是当今该有的形制。 是谁?你究竟…是谁? ——江荼很快得到了答案。 白胡子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曜暄,我知你不忍见苍生疾苦,但你要知道,这都是苍生道给予我们的试炼。世人皆有罪,有罪者需赎罪,需以苦难洗净灾厄,以求苍生道的宽恕。” 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有什么尘封的东西要挣脱束缚,就像一块支离破碎的拼图就要找到第一块碎片。 少年曜暄问:“那赎罪的标准由谁来制定,又有谁来评判?” 环境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看来除了曜暄,他的师尊还有许多其他弟子。 他们说:“自然是苍生道来评判!苍生道指引罪人赎罪!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定是昨日没仔细听讲!” 少年曜暄不为所动,嘲笑声并不能让他耳红:“赎罪以后呢?洗净罪恶的人们会去哪里?” 白胡子老人沉默不语,而同僚的少年们笑得更加大声:“凡人皆死,当然是死!曜暄,师尊让我们去山下超度孤魂野鬼,你不会偷懒了吧?” 少年曜暄抬起脸,向白胡子老人行了一礼:“师尊,如果人们赎罪,是为了死后无法超生,魂魄俱碎,那么…”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昆仑玉碎:“苍生道真的宽恕他们了么?” 一片寂静。 嘲笑声也停歇,即便这些同僚少年没有显出身形,江荼也能看到他们惊恐的视线,落在少年曜暄的身上。 就连江荼也有些惊讶。 一则,凡人皆死,死后魂归地府,不存在无法超生。 二则,他惊讶于此时的曜暄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敢质疑苍生道的权威。 江荼不由笑出了声。 原来他才这么丁点大的时候,就有这么大胆子了么? 真是奇妙的感觉,随着少年曜暄的一句句质问,走入他圈套的不止是白胡子老人和他的同僚,还有江荼。 江荼能感到记忆在一点点粘合,从陌生转向熟悉。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当年他被云游的师尊选中,在族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拜入修真界修行,他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天赋,一阶、二阶,如履平地。 可他并不觉得自得,相反,修为越深,困惑越深。 因为他在山下见到太多人家破人亡,混沌之初的人间灾厄遍地,到处都是精怪妖异,人们跪在山门前,请求修真界施以援手。 但修真者无情,修真界避世,他们注定叩不开哪怕一座山门。 于是人们死去,尸骨被妖异蚕食,灵魂在山下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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