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沉默不语,但耷拉着的耳尾,足以证明他此刻内心之崩溃。 宋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回阳间。” 他带着叶淮走了,白泽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窈缓步走到白泽身后:“白泽大人。” 白泽回过头:“孟窈大人。” 白泽与孟窈分属地府不同职能部门,二人算是平级,此刻相互行礼,显得疏离又滑稽。 孟窈笑眯眯地看着他:“白泽大人,那就是江大人收的小徒弟?像一条小狗似的,真可爱。” 小狗?白泽简直头晕目眩,却没心情和孟窈开玩笑,心想你要是看见他掐司巫时的表情就不会这么说了,叶淮现在真是一条吃人恶犬。 孟窈却看不懂他的表情似的:“麒麟也应当是犬科呀,妾身分明记得,犬科嗅觉灵敏,江大人的小黑,可是离着老远就能嗅到江大人的味道。” “您说,这小麒麟…怎么就闻不到呢?” 白泽呼吸猛地一停,而孟窈已经凑了上来,她的眼眸缩成蛇的瞳孔,手腕的玉镯抖动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玉镯,一条竹叶青从手腕绕到她的指尖,嘶嘶吐着蛇信。 孟窈笑了起来:“逗您玩呢,白泽大人。” 她向白泽福身,回到了自己的大锅边,好像真如她所说那样,只是在寻白泽开心。 但白泽却清楚,孟窈并非说笑。 因为江荼,就在… 白泽定了定神,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他不能心软,不能让叶淮知道江荼并没有转世投胎。 以叶淮对就江荼的深情,一旦知道江荼就在地府,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他带走。 他们所做的一切就会付诸东流,江荼就白死了。 对不起,叶淮,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你能治好江荼的病一样,这一次,为了苍生大义,我仍不得不骗你。 白泽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快步追上宋衡和叶淮的步伐。 在他身后,孟窈把玩着指尖的青蛇。 他们在地府滞留许久,但实际宋衡用自己的力量放缓了时间流速,旁人眼中不过是他们刚刚拦下叶淮而已。 宋衡将叶淮送回阳间:“我不能在阳间久留,但人、鬼、神三道,素来勠力同心,共为一体,我已决定让白泽长留人间,神君若有需要地府出手相助的,可随时让白泽转告于我。” 一回阳间,情绪好像从叶淮脸上消失:“多谢鬼帝大人。” 宋衡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叶淮向他拱手,便后退一步,向着仍跪在地上的修士们走去。 他早已撤了灵压,可他们仍在跪拜。 叶淮深知这些修士跪拜的并非他,而是“神君”,他们宁可叩拜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却不愿意挽救一个本不该死的灵魂。 可叶淮不想再评说什么。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起来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提气,但声音已威严地传遍整座灵墟山。 叶淮站得笔直,张开的双臂宛如树木的枝条或是禽鸟的羽翼,隐隐有金光落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苍生道会指引他开口。 “吾师生前,教导本座,以仁义待天下,方才,他不顾自己性命,以身化解灵墟山之危…”叶淮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本座蒙师尊教导,方有今日登极,日后,也当践行师尊遗志,所言、所行,皆为苍生。” ——更为江荼。 他终于决定承担神君的责任。 欣喜和激动重新占据人们的脸庞,他们高呼着“神君英明!”、“江长老英明!”。 江荼的风评就这样扭转向另一个极端。 叶淮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而后,他在修士们的注视下,走向仍在地上无人搀扶的司巫。 叶淮蹲下,身躯压低,向司巫伸出手:“司巫大人代行苍生道意志,晚辈方才怒极攻心,冒犯了司巫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晚辈的不敬。” 他的变脸突如其来,司巫却没有片刻犹豫,就接受了叶淮的歉意:“神君大人说笑了,您是修真界至尊,一切所为,皆无过错。” 叶淮将他搀扶起来,司巫突然又道:“若能见到神君大人方才的英姿,江长老为您谋局至此,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叶淮的手臂猛地一颤:“你说什么?” 司巫却好像很意外的样子:“神君大人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江长老为了助您登神,谋划的局。”
第082章 灵墟变(终) “司巫大人。”路阳捂着肩膀走到二人身边, 准确来说,他挡在叶淮身前,太一之战中被斩断的手臂无力地低垂着, “现在不应该说这些吧?” 司巫道:“我们不可能永远瞒着神君。” 路阳不退让:“至少不该是现在。” 司巫沉闷地笑了两声, 好像仍在窒息:“留鹤仙君,不如问问神君大人的意思?“ 路阳转过身去。 那是一双支离破碎的琥珀眼, 挣扎着浮动泪光,又被生生压下。 叶淮道:“请二位明示。” 路阳失语了,或者又有些无语:“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江荼让鄙人带你去休息,过来,小麒麟。” 叶淮抿紧唇瓣, 无声拒绝。 他当然知道路阳在保护他, 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就像等待着最后一根稻草降临的骆驼。 但… 他迫切地想留下江荼存在的所有痕迹,生怕与江荼的过往只是他的一场迷梦。 只要人们提起江荼,江荼就没有离开。 哪怕会让他痛不欲生。 路阳的脸色很不好看, 扯了扯唇角:“随你。我不参与你们的交流了,灵墟山千疮百孔, 二位大人慢聊,鄙人告辞。”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巫向叶淮做了个手势:“留鹤仙君伤得不轻,便让他好好疗伤吧。神君大人,这边请。” … 司巫的住所,一片狼藉。 空气里流动的,全是叶淮的灵力。 本来也应该有江荼的, 但江荼死后,他的灵力也归散天地。 世界努力地抹去他存在的痕迹。 司巫却不在意似的, 只坐着,目不斜视。 他说了很多话,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也破天荒地没有提到苍生道。 “神君大人,”司巫道,“江长老实非俗世之人。老夫活了近千年,见过许多天赋卓绝之人,也遇到过不少心怀大爱之人。” “却从没有人,能让老夫吃尽苦头,却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江荼是第一个。 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如果可以,老夫又何尝不想将江荼留下来?这样的人,得之,乃修真界之大幸事。”司巫看着神君年轻的双眸,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诚恳。 叶淮放在桌面的手收紧:“可你仍没有放过他。” 你用苍生的重压,逼迫他去死。 司巫倒了一杯茶,推到叶淮身前:“神君大人说笑了。是谁逼死了江荼,神君大人比老夫更清楚。” 叶淮看着那杯茶。 蒸腾的呼吸,灼烧着他的眼球,像一只干枯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别再说了,他想,胡说八道,我岂会信你? 可司巫并没有停下,下定决心,要撕扯他的心脏:“神君不可有私情,可神君大人,却受情所困,您为了江荼,宁肯舍下苍生社稷,不惜与公义为敌,甚至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 司巫自己端起茶,饮了一口。 江荼在时,司巫无瑕喝茶,因为他时刻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句话漏了破绽,会被江荼追杀围剿,逼入绝境。 但此刻,司巫得以悠闲地饮茶。 因为没有江荼的叶淮,就像失去牵引的盲人,即便给他最笔直的通路,他也无法找到方向。 借着喝茶的空隙,他看向叶淮。 青年面无表情,像极了他的师尊,但绷紧的下颌线,却暴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他一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叶淮很聪明,如果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他也一定能自己明白司巫的意思。 但司巫并不打算给叶淮自我消化的机会,步步紧逼:“江荼本不必死,但您爱他胜过爱修真界,他就必须死。” 叶淮用力捏爆了茶碗。 碎瓷片扎进他的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一双金眸死死瞪着司巫,好像野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 他动了杀心,毫无疑问。 “一派胡言,你说我不去昆仑虚,就无法修炼,可我依旧三年就修炼到地阶大圆满的境界,而这一切都是师尊的功劳。”叶淮道,“我对师尊有情,亦能登极。” 司巫轻轻一点,纯白灵力要为叶淮治愈伤口。 叶淮将手收回,不愿接受他的赠予。 司巫自讨没趣,仍是笑:“那您知不知道,为何当今的仙山首座,无一人能突破至天阶?” 就连容阳山的天明仙君,冲击天阶多年,她的力量早已超越地阶大圆满的容量,依旧无法被苍生道接纳。 叶淮料到他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 司巫道:“因为,苍生道有旨,凡皆修士,需以无情道登极。” 话音落下,他的长杖顶端,忽然光芒万丈。 一只金色睫毛的眼睛——一如叶淮登极时,天上的眼眸数倍缩小——猛地睁开。 它审视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好像很是满意地眨了眨眼,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叶淮看见过这只眼睛,却没有听到当时人们的呼喊,问:“这是?” “此乃苍生道,置于人间的眼目,”金色眼睛出现时司巫就虔诚地低着头,此刻终于重新抬起,“苍生道垂怜人间,天地之内,尽皆它的眼、耳,老夫则是它的唇舌。” “它说,人们当修无情道,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司巫的声音仍属于他自己,又不像他自己,叶淮好像听到无数人在同时开口,男女老少,忽高忽低。 司巫道:“可惜,鲲涟仙君对祁家有舐犊之情,留鹤仙君对灵墟山的前任首座云鹤海更是深情,就连天明仙君…她爱容阳山下的凡人胜过其他人,亦不足以称无情道。” 叶淮的眉心紧蹙起来,他觉得荒唐得想笑,又不得不承认司巫是对的。 天下修士皆修无情道。 无情道是根,开枝散叶,但无论何道,最终都归于一处。 叶淮想反驳,但无从开口。 因为江荼,也让他修无情道。 而他修得一塌糊涂。 司巫见叶淮神色犹豫,趁热打铁:“神君大人既然登极,有些过去的事,老夫也得细细告知与您。” “您可知道,千年前苍生道擢曜暄为神君,无上荣誉,他又为何成了修真界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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