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都在跪拜,跪天而拜地。 白发法相轰然溃散。 漫天荼蘼由白转红,它似乎不愿落地,只飘到半空就消散。 但有一小部分,得到了阎王爷的偏爱,荼蘼花在空中转了个旋,轻悄地飘到尘世阴面,飘落在叶淮的肩头。 赤红的花瓣,化作一袭鲜红婚服,轻飘飘披在叶淮身上。 他看起来就像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身披红裳,而他的对面,江荼同样一袭红衣,骨剑没入胸膛,也似新婚夫妇手中的红绣球,各执一端,白首到老。 下一秒,江荼的身形摇晃起来,大片鲜血将红衣染得更红,好像一片摇曳的荼蘼花瓣。 叶淮在江荼倒下前接住了他,搂在怀里,他不断搓着江荼冰冷的手,呵着热气。 耳边雷声隆隆,他却什么也没有听清:“师尊,他们在说什么?” 江荼自然也听不清,尘世阴面吞没了太多光芒与声音:“不知道,不必管他们。” 叶淮点点头,每点一次头就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嗯,不管,不管他们。师尊,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江荼道:“叶淮,…答应我一件事。” 叶淮深吸口气,呼吸都是撕心裂肺:“师尊,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 江荼抬眸看天,天上金光熠熠,神迹方显。 然而江荼看到那只金色的眼睛,却不知为何很是不适,他压下翻涌的作呕感:“无论…日后如何,你都不能…弃苍生而不顾,记住了吗?” 叶淮用力点头,江荼说什么他都会点头:“记住了,我记住了,师尊,你别丢下我。” “叶淮,”江荼深深望着他,好像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记住他的模样,他实际已经在拒绝,“…不许哭。” 叶淮的眼前模糊一片,努力地控制着呼吸:“师尊,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江荼能感到血液在流逝,而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总算在最后一刻,他像一个活人,在爱人的怀里死去。 江荼轻轻道:“叶淮,不怕。” 叶淮将脸埋进江荼的颈侧:“师尊,我不怕…我…” 他想说,只要您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我不再是那个遇事只知逃跑的小孩子了,您可不可以夸夸我? 可江荼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身躯一点一点冷透。 叶淮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 无人回应,群鬼已经离开,而人群的呼唤好像宾客敬酒的喧嚣,觥筹交错,阻拦着新郎去见他的新娘。 天地仍在轰鸣,好像迎亲的唢呐,又似送葬的暮曲。 叶淮最后的逞强也变得粉碎,江荼让他别哭、别怕,可眼泪和恐惧却不受控制地将他击溃。 他徒劳地搂紧江荼的尸身:“师尊,你别丢下我,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你别这样对我…我害怕,师尊,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 “求求你,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天下之大,银河浩瀚。 再不会有人回应他。
第080章 灵墟变(十七) 金光万道中, 走出一个赤红身影。 每走一步,山在回应他,水在回应他, 他的身形被纯粹的金包裹着, 那光辉向外延展,为所到之处送来光明。 神君二字在此刻有了具象, 他不再是修真界飘渺的传说,而真正降临在了人间。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激动,有人喜极而泣,想要伸手攀住神君的脚面,祈求神君的赐福。 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 灵压就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地上!叶淮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自己的信徒, 直接迈步越过了他。 赤红的长袍拖在地面,像一路点燃烈火,又似种满荼蘼花。 修士们一时分不清走出来的是谁。 为何神君眼中没有一点登极的喜悦,脸上除了冰冷, 便是冰冷? 是已死的亡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么? 真是阴魂不散! 叶淮缓步向前,新婚的玉石佩环鸣响, 繁重的婚服荡开层层血色涟漪,他的胸口还残余着大片血迹,好像最鲜艳的一朵荼蘼花开在那里。 他越过跪了一地的修士,直向着人群最末的白袍老人走去。 一步、一步。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出并非出自善意。 灵压让他们站不起身,却没有剥夺他们开口的权利。 可没有一个人出声。 他们缄默不言,因为此时此刻, 修真界的权柄已然来到登极的神君手中。 叶淮冷笑一声,笑声中只剩无奈和苦涩。 “师尊…这就是你想我镇守的人间吗?”他边笑, 边缓缓抬起手,麒麟耳尾随着低笑一起颤抖。 这时人们才发现,他的手掌始终攥紧着,掌心里是一片红纱,不是撕扯下来的布料,更像… 成亲的红盖头。 是江荼留下的遗物。 叶淮紧紧攥着这片红纱,薄薄一片纱,早在风里被吹得冰冷,却还残留着江荼的气息。 为了不让它被风吹走,叶淮将红纱在掌心缠了数圈,用牙咬着,打了一个死结。 而现在,他将这只缠了红纱的手伸向司巫的脖颈,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换作另一只手。 ——狠狠掐住司巫的脖颈! 人群中终于有惊呼了,却依旧没人阻止。 叶淮的五指深深掐入司巫的脖颈,他的指爪间布满细密绒毛,黑色的尖甲刻下五道血痕,血液不断从中涌出。 司巫的白袍被染得血迹点点。 圣洁的白是从何时起变得污浊? 恐怕早就污浊不堪。 他收拢手掌,就像一棵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参天巨木,能够轻易地摧毁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树那样,将司巫直接从地面提了起来。 司巫的全部重量都依托叶淮的手掌,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性,哪怕身躯干瘪,至少那件象征着权威的白袍还足够沉重。 但叶淮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五指捏得更紧,将司巫的脖颈掐出“咯吱咯吱”的气管挤压声。 司巫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出气。 他的面具摔落在地,不巧地砸在一块凸起碎石上,变得粉碎,露出一张树桩般的脸,因缺氧而涨成茄子色,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 常人早该本能地要挣脱钳制,司巫却像一具提线木偶,被叶淮提起的刹那就失去了牵引似的,只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么?你要忤逆苍生道么?” 叶淮不为所动,手掌继续加压,司巫的骨骼发出断裂的怪声。 就在这时。 一柄长刀疾停在叶淮身前,白泽从刀上一跃而下,一把摁住叶淮的手腕:“叶淮!你做什么?你快放手!” 叶淮的金眸转向他,看了白泽一眼,又转了回去。 白泽根本掰不动叶淮的手,青年人体格强健力气又大,白泽试了好几次,叶淮依旧纹丝不动,而司巫看起来已经要被活活掐死。 白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衡。 宋衡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将手掌搭上叶淮的手腕。 轻轻一压。 他的动作文雅极了,叶淮却感到一股巨力从他掌下压来,震得叶淮手臂一麻。 就是这一瞬的卸力,司巫从叶淮的控制中脱出,狼狈地滚倒在地。 司巫剧烈的咳嗽声中,叶淮凶狠地看向宋衡:“你是什么人?” 修真界不应该存在能够压制他的人了。 宋衡微微笑着,仍是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但这个瞬间,一个巨大的、青面獠牙、头戴冕旒的虚幻身影,浮现在他的身后。 那是一种远超人力所能带来的威压,三途河在他身后奔腾,冥府的大门在他身后叩响—— 一座鬼火幽森的宗庙拔地而起,巍峨的高墙将旁人隔绝在外。 鬼帝府内只有宋衡、白泽与叶淮。 宋衡的目光微妙地落在叶淮手上,盯着那片红纱看了许久:“人间的神君,我来恭喜你证道登极。” “你是鬼道中人?”叶淮反应很快,脸上难掩惊喜,“…你、您,您可知轮回路该往何处走?” 宋衡不答,只问:“你想做什么?” 他们对问题的答案都心知肚明。 叶淮嗫嚅着:“我要寻一人的魂魄。” “人死以后,若无牵挂,便会喝下孟婆汤,绕过望乡台,踏上轮回路,”宋衡摇了摇头,“地府不容任何生魂停留。” 他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也不欢迎任何活人踏足。” 叶淮狠狠咬牙,他听得出宋衡话里有话,是在他没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 但叶淮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弃:“若是死人呢?” 宋衡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神君的命不由自己掌控,况且即便你即刻自尽,你要找的人,也或许已经转世投胎。” 叶淮立即否认:“不可能!” 师尊不会不等他! 宋衡平静地与他对视:“你要找的,是江荼吧?” 叶淮呼吸一滞,提到江荼的名字他的眼眶就开始泛红,神君已经学会了漠然,但叶淮仍无法离开江荼。 “您认识师尊?”他急切地说,“师尊…” 宋衡打断了他,神色公正:“江荼为助你登神而献身,实乃大义之人,他生前受苦累累,若想转世投胎,朕,自会为他准备一个幸福的来世。” 宋衡每说一句,叶淮眼底的水意就重一分,江荼死前的模样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双强忍痛楚的柳叶眼、不断有青筋浮动的脖颈,和在浊息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的面容。 ——为助他登神而献身。 受苦累累。 幸福的来世。 是啊,师尊已经受他牵绊太久,他像个拖油瓶那样阻碍着师尊的脚步、左右着师尊的决定,他害死了师尊,又岂能让师尊死后仍不得往生? 叶淮的手低垂下来,红纱垂荡,在无风的鬼帝庙里,像泼洒而下的鲜血。 他好像瞬间枯萎了,不久前要让司巫偿命的凶狠荡然无存,鼻尖抽动着,却因心如死灰而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宋衡仍看着他,突然道:“人间的神君,你仍有犹豫,是也不是?” 即便理智清楚自己应该放手,情感却依旧无法放任他离开。 叶淮不语,很是挣扎。 宋衡便一拂袖:“既然如此,朕不妨向你行个方便,你自己亲眼看便是。” 话音落下,鬼帝庙周遭的场景开始波动。 叶淮听到一阵嘈杂,似乎是群鬼在窃窃私语,他们形象各异,有的断首,有的腰斩,有鬼被白绫荡在半空,自也有深埋于地,只有露出半个额骨的。 他们见到宋衡,齐齐行礼:“鬼帝大人。”
166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