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嘴角抽动一下,“子时见,邱无言。” 沈黛捏着印,走向温朔,他主动抬起手,求温朔抓握他的手,眨了眨清澈如水的眼睛,问:“星君,今夜,我可以在你屋子里睡觉吗?”
第090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 “嗯。”温朔没问为什么,只是牵引着沈黛再次穿过用来防火的石墙门洞,“今日教习们都讲了些什么?”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人要达到目的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譬如想要子时能够出去撒欢儿就必须承受来自温朔的知识填鸭。沈黛有觉悟,认命! 沈黛如实回答:“午前,教习们讲的是世家之争。午后,屈夫子讲演兵道。以棋子代表蜀军、龙门军和乌衣营三方势力。我持象子统领蜀军,赢了。”这最后两个字语调上翘,语态轻松,语气加重。似炫耀,又似卖乖。 温朔黑眸闪了一下,不知缘故地幽幽叹了口气,“上午的课业应该不难理解。各方势力在过去现在未来如何生存、角逐和并存?”见沈黛一副懒懒的不愿意回答的样子,温朔自己把话接了下去,“一些表面上人人皆知而大家都感兴趣听不腻的故事。很有意思吧?” 温朔自顾自道:“我最喜欢的书院的这一点。上晌的课业总是对一些通俗易懂的事物进行讲解,结合教习个人经历,不拘泥于任何形式任何内容,兼顾不同年龄学生的不同需求,让学生了解书本之外的知识和世界。不知道小师妹和林长琼花费了多少心力才能捍卫住这样的初衷。”温朔的语气变得颇为犹豫,仿佛在感慨、在赞叹、在可惜,“在白帝城安乐公眼皮子底下,这显然很不容易。” “世家和兵道——”温朔慎重地啄着这四个字,仿佛这四字重如千斤重橄榄,越嚼越有滋味,“谢氏与刘氏才刚刚结盟,书院就开始教授这些,应该是有意为之。书院已经察觉到两家盟约的缔结,或者是安乐公私下授意,因时因势因人制定这样的课程,有目的性地间接影响门下学子的立场……书院是授业解惑的清净之地,本该避免被扯入世家之争……或许是身不由己……是书院在白帝城能够继续经营下去的前提。小师妹和长琼把握住一个平衡点,守好世俗内外的界限。” 原来书院突然教授兵道和演武还有这一层深意,如果温朔不点出来,他肯定是自己品不出来的。就像温朔说的,会在不知不觉受书院影响,站在金陵谢氏那一方,认为蜀军师出有名。 温朔顿一顿,狭长的眼睑里黑瞳仁微微向沈黛一扫,观察着沈黛的表情,见他没什么要问的才接下去道:“兵道——却是一门极艰深复杂的学问。兵者讲究一个‘变’字。这个‘变’字既是指用兵者心境的变,一万个将领面临同一个困境会采取一万种策略。也是指战局瞬息万变,将领必须根据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战局形势而改变策略。” 沈黛蜜蜂叫般“嗯嗯”了几声,仿佛在回应温朔的“教导”,又仿佛只是在哼小曲儿。 不听不听,道士哥哥念经! 书祭第一日,从沈黛睁开眼皮到现在已经熬了七个多时辰了,再勤劳采蜜的小蜜蜂也该得到片刻的清净了! “兵道是最需要实战经验的学问,忌纸上谈兵,宜活学活用。屈夫子演兵授学,是个难得的好老师。”温朔颇为不死心地补了最后几句话,终于识时务地闭了嘴。 温朔牵着沈黛在黑黝黝的庭院小径上走着。温朔只塞给沈黛三根手指。沈黛的手包着三根并列的僵直手指,总觉得像是小孩被父母牵着。因为捏得太紧捏出汗来,沈黛的手滑不溜秋地往下褪。温朔就是僵着没有反抓沈黛的手。就要像龙虾钳扣住才牢固啊!但温朔就是端着!揣着!装着!有贼心没贼胆! 只不过—— 温朔会时不时用空出来的拇指刮一下沈黛凸起来的手指指节。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应该是温朔自己都没察觉的下意识的小动作。 沈黛心想,哼,就差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顺着毛缕撸毛了。 沈黛拖着沉重的身躯跨过西南院屋子的高门槛,一进屋,他就松开了温朔的手,摸黑摸上温朔的床榻。 沈黛道:“星君,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我想眯一会儿,要是羊羹送来了,你得马上叫醒我。” 温朔:“……” 沈黛抬起腿又放下来,转过身来,看到温朔正在点书案上的蜡烛。烛火一下晃了沈黛的眼睛,他更困了,忍不住用手背揉眼睛,语音酥松道:“星君,你要施个法术把我弄干净吗?我衣袍上肯定沾了好多灰,可能会弄脏你的床。” 火苗从温朔漆黑的眸子里蹿起来,跃动的光辉似在亲吻温朔的脸部的轮廓,令他原本流畅凌厉的五官显得柔和起来,“睡吧。我守着。” 沈黛一脚蹬掉一只靴子,趴到床上,抱着松松软软的枕头,闭上眼睛。他说迷迷糊糊听到温朔叹了一口气。沈黛心中冒起一个个疑惑的泡泡。你叹什么气?是不是气我占了你的床?是不是打心底不乐意?不过,他实在太困了,没精神和温朔掰扯,几个呼吸后就睡着了。 温朔能叹什么? 不过是—— 以为沈黛留宿是为了讨教课业,没想到沈黛说的“睡觉”真就是睡觉。他就是感慨,哪里睡觉不是睡觉,怎么偏偏在他眼皮底下睡觉。他还想写几封长信呐。现在恐怕要分心。 子时刚过,门外有人以极轻极缓的动作敲门。温朔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一条门缝。门外塞进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摆放一碗冷炙羊羹和一碟子裹着干辣椒末的蜀地特产白菜包腐乳。 温朔目色沉沉,压低嗓音问:“没——送错吗?” 送羊羹的侍从献宝一样说:“肯定没错,特地给星君用了最大的碗,挑了最大块的羊肉片盖在上面。独此一份,绝对不会拿错。” 温朔斟酌着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侍从回答:“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厨下没吩咐另外一个人的余量。” 温朔没再说什么,接了托盘,道了句:“有劳。” 温朔关门,悄无声息把托盘放到桌子上,转身,盯住床榻上的人。 沈黛在睡梦中翻了身,眼珠子在眼皮下飞快转动,睫毛因此也在不断地颤动,胸口平缓地起起伏伏。他微张开嘴,一只手垂下来悬空在床榻外,手掌紧紧捏成拳头,掌心里不知道捏着什么东西。 远远地,温朔似乎看到干枯的南瓜藤重新获得了生命,自己破开手指缝隙长了出来,那卷曲的弧度刚刚好贴合沈黛的食指,形如藤戒点缀其间。格外显眼。 沈黛被一声声轻唤叫醒。他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眼睛,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他梦呓般问:“有羊羹吃了吗?” 温朔道:“已经放在桌子上了。” 沈黛梦游般站起来,飘到桌子旁边,果然见到一大碗羊肉浮在米汤里的汤羹和一碟子白菜包腐乳。他就杵在那里,低垂着头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直到看羊肉汤又钻进他的梦里。 沈黛身子一歪,一条手臂迅速穿过他的背和腋下,架住他。沈黛被温朔扶住。沈黛一下子惊醒,半倚在温朔肩膀上,有些弄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受控地打了个哈欠,把嘴里稀奇古怪的味道喷到近在咫尺的温朔脸上。沈黛根本不记得自己刚才已经问过了,又问了一次:“什么时辰了?我的羊羹在哪里?” “刚过子时。羊羹已经送来了,就在你身前的桌子上。”温朔浑身上下绷得邦邦硬,扶沈黛扶得很别扭。他本想扶正沈黛后就把手抽出来,结果,因为沈黛睡得腿麻腰塌身子软,人歪得更厉害,温朔又去扶,适得其反,倒是直接把人弄到自己怀里去了。温朔越想撤力就越被沈黛压,最后被压着不得不屈膝,也就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了。 沈黛吐着气音:“没力气。你喂我。” 温朔:“……” 沈黛脆生生道:“想得美。饭要自己吃才有意思。” 温朔道:“……” 温朔觉得沈黛完全没有离开他的意思,只要他一低头,就看到沈黛缓慢地眨巴着眼睛,眼里边蒙上一层没睡醒的水雾蒙蒙,一脸疲惫。 温朔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柔声问:“想睡觉还是吃东西?” 沈黛回答:“我想听猫头鹰叫。” 温朔彻底沉默。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少年人的想法。他又想,他从未在了了书院见过猫头鹰出没,远山恐怕要失望了。给他变一个?算了,这不是正常人会做的。 沈黛用手指勾勒装羊羹的薄瓷碗边,叉开食指和拇指量碗口长短,感慨:“好大一只碗,我见过其他学生吃饭,足足比他们的宽了半指。星君,你已经吃完了吗?” “我明早再吃。”温朔饱含深情地瞥了一眼冷炙羊羹,“吃的时候先用勺子搅匀,搁置的时间一长,香辛料全都沉在碗底,上边的味道淡,下边——”温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保持嘴张圆,把后面的话生吞了回去。 呵,想起来他没有味觉了。 沈黛挑起一边眉,看破偏要点破,“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没告诉他们要把羊羹送到西南院。你是把自己的给我了吧?星君,你为沈远山刻瓜蒂印,给我留羊羹。我发现你也不是偏心眼得太厉害。” 沈黛从温朔怀里起来,拿起筷箸,凝着温朔的黑眸,“星君,沈远山让我告诉你,别再刻其他的印,这个瓜蒂印已经够丑了。只此一枚。他交给我收着了。星君刻印辛苦,不能再让你饿肚子,我分你一半羊羹好不好?”沈黛用筷箸头戳破白菜叶插进软糯的腐乳里,把它们穿成糖葫芦串状挑起来,“白菜包腐乳给我好不好?” 温朔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推辞,看来是真的饿啊! 沈黛把挑起白菜包腐乳的筷箸交给温朔,双手捧起薄瓷碗,分了一小半冷炙羊羹到装白菜包腐乳的小碗里,“只能装得下这些。可不是我小气哦!”沈黛接过筷箸,将腐乳抖进自己那碗羊羹里,再次把筷箸往温朔手里一塞,“吃吧。星君肯定也想了一天了。” 温朔却没有立刻动筷,又走回书案边开始写东西。 沈黛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他在场,温朔就拉不下脸吃这分出来的羊羹。温朔早就习惯一个非人的状态了。沈黛边念叨着屋子里闷,边去推窗,又借由去挂窗栓开门走到窗户外面,蹲在窗下,抱着膝盖抬头看月亮。 今夜是一轮分外皎洁清冷的狗牙月。 那时候在竹贤乡苏宅,温朔也是临窗写信,他在窗外看月亮。时光仿佛总是在重复一些事情。 沈黛问:“星君,你小时候念书的时候,同学喊你晚上出去是要做些什么?” 温朔的声音从窗内飘来:“我的夫子只有我一个学生。没有人与我一起念书。抱歉,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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