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夫子一声令下:“喝吧。” 咕嘟嘟—— 整个学堂都是吞咽的声音。 甲班的学子们和夫子同时饮梅填止饿。 这一次,因为温朔不在旁边盯着,沈黛把碗底的梅渣也舔了个干净,连最后一滴梅汁都被他卷进舌尖。他意犹未尽地抬头看四周,发现学子们也都是没喝饱的样子,但没人像他一样舔碗。而屈夫子的胡子上沾着点点晶莹的酸梅汤,没舔碗,在舔自己的嘴唇。 屈夫子端着空碗,看一眼屋外的晚霞,抓碗的手放到背后,说:“散学。等到晚鼓响三次,大家记得携带各自的印章到地六楼前等着。不许迟到!” 印章—— 原来温朔刻瓜蒂印是后面书祭要用。 沈黛一想到这件东西就牙齿酸、心烧、浑身不得劲。 在赤金色的夕阳下,甲乙丙丁班的一众学子疯也似地冲向自己的寝舍。刚刚结束一天的课业,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疲色,反倒是沾染了碎金般的愉悦之色,仿佛这一天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沈黛慢慢没入散学的人潮,推开了上前搀扶的仆妇。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和其他人一样,自己走回寝舍。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是他们中真正的一员。 沈黛吩咐焦二:“取一枚我的印来。” 焦二问:“要取哪一枚?” 哪一枚? 沈黛愣了愣,反应过来刘斗大概有许许多多的印。 沈黛愣的不是没想到刘斗会有多余的印,愣的是——你看,温朔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刘斗刻印,人家有许许多多质地金贵的印,根本不可能稀罕你用南瓜蒂做的破印! 沈黛让焦二随便取一方印给他。他捏着玉印,有气无力、慢慢悠悠踱步到温朔的西南院子里。屋子的门开着,沈黛跨过门槛时,故意咳嗽了一声,好让温朔知道自己进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没等来温朔那一句:“天回,你来了啊。” 沈黛凭经验走到书案前,果然,温朔还坐在书案前,但他此刻额头枕着手臂,趴在桌案上,不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睡着了。 他到底有几天没睡觉了啊? 沈黛看见了静卧在书案上蜡烛边的瓜蒂印。沈黛瞥了眼一动不动的温朔,没发出脚步声地走过去,拿起南瓜蒂印,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温朔用砂纸仔细打磨过南瓜蒂了。整个印光滑而坚硬,和早上看到的已经全然不一样。沈黛看着平面上的四个字,他不认得,但知道那是“天回星南”。 然后,沈黛面无表情地将瓜蒂印放到跳动的蜡烛火焰上。 沈黛已经很小心地捏着长长的瓜藤,可火舌刚舔上瓜蒂,火星子如萤火虫闪烁了一下,他还是被火苗烧了手指。他嘶了一声,把点燃的南瓜蒂丢到一边,含住烫伤的手指。 一抬头,沈黛对上一双漆黑如海的眼眸。
第088章 四恶道:畜生(十八) 两人的目光交错、下落、凝滞,定格在那一枚沾了半边烟灰的瓜蒂印上。 沈黛一点都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和不安,相反,只在心中暗叹。 好可惜—— 火只是染黑了瓜蒂印的一小块,并没有真正烧起来把东西毁了。 刘天回的运气真是太他妈的好了! 沈黛抬起手,将手心摊开来给温朔看手心的玉印,一副不知错也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不喜欢你刻的那四个字。我有自己的印。是我母亲给的。” 你的印太蹩脚。我不稀罕。还不如我母亲给的高档货! 温朔神色如常,站起身,朝着沈黛走过来。温朔把手伸过来。沈黛以为温朔伸手是来抓取他手中的玉印来看,没想到温朔抓起的是他被火烫伤了的、沾了口水的那只手。温朔指间飞出一条光带,像是小蛇一般包缠住沈黛的手指,刹那间,光带收紧,与光带一同消失的是沈黛手指上的烫伤。 心疼你的小徒弟迫不及待给他治伤是吧? 温朔转过身,抓来瓜蒂印,蹲下来,与沈黛平视,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烁着碎光。 温朔道:“我曾对安乐公说过,沈远山是我的故人。我也曾对远山说过,他是我的朋友。故人也好,朋友也罢,因为我的自以为是,远山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了。对于远山来说,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他在这里,并且正拼了命想要过好未来的人生。” 沈黛觉得读书多的人肚子里长满了沟沟坎坎,一句简单的话总是要加无数个前缀,绕来绕去,不够坦率,不听到最后一句,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最肚子疼的是——有时候就算听到最后,也不一定能听明白。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温朔为什么扯到沈黛头上。他在搞毛? 温朔嗓音柔和而平静道:“如果你再问我一次,我和远山是什么关系,我已经有了答案。远山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在这里,我想陪着他,他是我的神明我的道。可我也不想束缚于他,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情。我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能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这人守旧迂腐。我和天回尚不是师徒,可在我心里,是已有了半段师徒情谊。”温朔将南瓜蒂印交到沈黛手心,“只偏心你这一次。让你苦恼了。真的很抱歉。以后我改。” 温朔说的前半截话像是蜜,甜的,做的事却戳人心窝,他还是铁了心要把瓜蒂印送给刘天回,竟然为“只偏心你这一次”而道歉!偏心刘天回了就是偏心刘天回了! 老人说,偏心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老人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米还多,肯定不会错! 我讨厌你偏心刘天回! 咚咚咚—— 入夜后的第一更鼓响起来。 咚咚咚—— 第二更鼓几乎没有停顿地响起来。 温朔说:“走吧,该去燃长明灯了。” 温朔说完,朝沈黛伸出手来。沈黛把嘴巴拱起来活像是只鸡屁股,还扭来扭去表达不满,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住温朔的手,随温朔一起离开屋子。 温朔和沈黛经过藏书楼前的小径和门洞,拐进有荷花池的院子。巍巍高墙将书楼和水榭隔在遥遥相望的两端。墙是用巨石砌起来的,又高又厚又坚硬,在书院里算是独树一帜。 温朔拉着沈黛穿过那堵墙的时候,解释说:“石墙可以防火。”说完这句话,书院最西面亮堂堂的水榭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三更鼓响起,一洼荷塘边站满了眉心点朱砂戴冠的一众了了书院的学子。 沈黛遥望荷花池。 那池塘里的荷叶早已枯萎残败,像是骨瘦如柴的耄耋老人,一根根、一片片从水面戳出来,任凭清风、明月、雨雾、霜雪轻轻侍弄。池上有九曲十八弯的石桥,从池塘里“长出”一座座极为华丽的石台灯,石灯簇拥着石桥。池塘尽头是一面面墙,正东面的墙上开了个水门洞,水从门洞潺潺流出,不知流向何方。 沈黛一露面,甲班的好奇少年邱默就抬起手,朝沈黛打招呼:“刘天回,结束了别走。有好事!” 屈夫子带领众教习上前,向温朔行礼。温朔搀扶屈夫子,只让夫子下弯的身体行到一半。温朔反过来行礼。一番“客套”后,屈夫子将手中捧着的一支比拳头还粗的蜡烛交给温朔,“请星君点燃南箕北斗灯塔。” 温朔接过屈夫子手中的蜡烛,缓步走上石桥。在一众教习的注视下,沈黛死死盯住温朔的后背,犹豫自己要不要跟上去。会不会被当成是跟屁虫,脸皮厚? 温朔的后背仿佛长了眼睛,嗓音幽幽传来:“可以跟过来。” 沈黛赶紧麻利地跑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第一座石灯塔。 沈黛好奇地打量起石灯塔。 石塔由塔基、塔身和塔刹组成,平面为八角形。两层塔基雕有瑞兽伎乐。塔身部分为仿木结构,四面雕门、棂窗。塔檐略有翘起,上承山花蕉叶。塔刹为宝珠式。上层壶门隔柱上刻有一行长字。 沈黛想问这塔上刻着什么字,又不敢问。 他心下感慨,真是一座华丽到令人称奇的蜡烛台。 “蜀人好观星。敬畏星相如敬畏神明。每一年,小师妹都会在这里造一座石灯塔。已经十四座了。正好布成南箕北斗和天狼星的星轨。”温朔垂下蜡烛头,点燃塔中的灯油,“这上面写的是,大荒历九年清院士曹苍葭于此书院造长明灯台一所。” “曹苍葭?”沈黛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隐隐有猜测指的是曹云。 温朔抬起蜡烛,继续往前走,“那是女子小字。只有亲人之间才可以唤女眷小字。”他顿了顿,仿佛觉得没说清楚,又不甚放心地补了一句,“我们不可以。” 沈黛“嗯”了一声。 沈黛看着温朔点燃那一座座象征天上星辰的灯塔,点到最后一座,温朔转过来,把蜡烛横在空中,做出要沈黛接的样子,“最后一座灯塔代表天狼星。天狼星是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你想自己点亮它吗?” 我?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 偏心果然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说什么只有那么一次! 脸皮可真够厚的! 我信你个鬼! 你这个道盟星君坏得很! 沈黛没好气地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教习们都看着,我不敢。” 温朔说了个“好”字,转身,自己点燃最后一座石灯塔。 十七座石灯灯火通明,共同闪烁,围成天上星轨的样子,将一洼荷花池照得犹如白昼。池下千条锦鲤翻身甩尾,它们并不怕人,身上的鳞片因灯火而发出耀眼的光泽。 温朔拉着沈黛踏光而来。 温朔不时提醒沈黛:“桥面很窄,小心脚下,不要摔倒。” 在踏上岸边前,沈黛问:“书祭日不是不让起火吗?现在算什么?宅子里的大老爷可以放火,不许柴房里的厨子烧柴。一点都不公平。” 温朔道:“世俗里,女子烛下绣花。世俗外,学子烛下苦读。烛火不是火,是驱散黑暗的明灯。虽然或多或少有春秋笔法之嫌,但书祭日,不能让学子们在一片昏暗里迷失方向,总要有光。有光的地方才是前路。” 沈黛肚子咕咕叫,嘴上嘀咕叫:“先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把白的说成黑的,不管怎么样,理都在你们这里。读书人的脸皮比城墙厚,舌头拐来拐去都可以打结了。” 温朔黑眸垂下来,嘴角微微上翘,“你自己也是真真正正拜了老师的读书人啊。” 沈黛语塞。 沈黛发现了,温朔虽然话不多,但真要是和人诡辩起来,绝对没人能说得过他。这样的人肚子里墨水多,一件事正过来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反过来,又可以引经据典,彻底推翻刚才的言论。问就是一件事具有两面性,怎么说来着——哦,是双刃剑。他说过的。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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