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手指一勾,勾下被含在沈黛嘴角一绺裹满呕吐物的碎发。温朔平静地说:“每个人都会遇上一时难解的事。你不脏。” 沈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准备进行更深一步的试探:“你会吐更多在你身上的。把你泡在酸腐的呕吐物里。迟早会让你觉得我脏,离我远远的。” 温朔沉默着。 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长像把沈黛架在香油上“滋滋滋”煎。 温朔道:“我见过很多人,那些人——也包括我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堪。你别躲着我,才好。” 沈黛说:“人心多变。到死才是结局。不到最后,永远不知道他人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温藏弓,我死的时候会睁着眼睛,看清楚你最后的样子,弄明白你是不是真的说话算话。” “好。”温朔的声音本就沙哑,这一声“好”字更像是排箫发出的最低音,他接着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经过鬼门,请你在那里稍等一等,别害怕,等着我来。” 意思是—— 他死,他会追来? 骗子! 这是比从前那个“愿不愿意为沈黛死”更直白的表述。而且那时候,温朔不知道问那个问题的人是沈黛本人,而现在,温朔明确知道,那这句话不只是表述那么简单,更像是一句承诺。沈黛陷入沉默。他有一种明明是给温朔挖坑,结果自己跳进去,越陷越深的感觉。 两人陷入沉默,知道沈黛打破这份令人不安的沉默:“温藏弓,我想尿尿。” 温朔:“……” 温朔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口水,以极轻的清嗓缓解眼前的尴尬。 沈黛想,这个道盟的大人物在这种小事上真是一点脑筋都转不了弯。他又没让他替他脱裤子,更别说提那什么玩意儿。只是用他能办到的法子。 沈黛虚弱道:“你不是会清洁的法术吗?把我下面的水变没。” 温朔:“……” 温朔的手迅速结印。 随着法术生效,沈黛觉得小腹以下那个位置里的水正在被抽走,胀痛感迅速得以缓解。而他和温朔的衣袍上的呕吐物瞬间蒸发,变得干燥,洁净如新。法术果然好用。 沈黛又嘟囔:“温藏弓,这里热。” 温朔腹部发力,负重撑起上半身。他站起来,手臂从沈黛肋下、膝盖穿过,沉了口气,抱着沈黛站起来。温朔动作轻快,却还是晃得沈黛头昏眼花。 沈黛忍不住抱怨:“轻点。” 温朔抱沈黛到放铜盆的木架子边。 温朔道:“抱住我的脖子。” “干什么?”沈黛心里犯嘀咕,身体的反应却是很听话地用手臂环住温朔的脖子。 温朔托在沈黛后背的手垂下。沈黛的身体自然而然往下沉,不得不缩紧身体像笸篓里晒干的虾米,依靠自己的手臂挂在温朔脖子上。如果不是温朔的另一只手撑托住他的屁股,他肯定就要掉下去了。 刘斗太胖了。 他的手都在颤抖。 温朔以掌为勺,舀水送到沈黛口边。沈黛啄饮,用舌尖一次一次触碰温朔的掌心。舌头卷起洁净的水,冲刷掉那些污秽。沈黛嘴巴鼓鼓囊囊,漱了口,把脏水吐到地上。如此反复五遍。沈黛觉得嘴里黏糊糊的感觉消失了。 温朔的手又把沈黛抄起来。沈黛得以解放双手,“哈哧哈哧”喘着,发现才挂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喘不过气。 温朔抱沈黛走到书案边,将沈黛的臀部搁置在案上。这样一来,沈黛上半身在温朔怀中,下半身躺在狭长的书案上。温朔空出左手,手从沈黛身前穿过,取来一块小而光洁的鹅卵石。 这鹅卵石沈黛知道。是被温朔用来当作镇纸的。这枚鹅卵石下面总是压着温朔写不尽的书信。他拿这个做什么? 温朔把冰凉的鹅卵石贴在沈黛唇边。沈黛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温朔要干什么,仅是凭着本能紧紧抿住唇。 温朔道:“衔住它。我再带你去窗口吹风。” 见沈黛的两片唇还是严丝合缝贴在一起,温朔磕磕巴巴地补了一句:“听—话—” 沈黛张圆嘴。 温朔的手指伸进来,把光洁如玉的鹅卵石压在沈黛舌头根部的位置。 沈黛立刻觉得恶心,腹部一抽,肠子和胃好像同时缩了一下,喉咙发出食物倒灌食管的水流声音,他又想吐。都是被温朔害的! 温朔立刻缩手。 因为温朔害他犯恶心,沈黛恼怒地用尖牙咬了温朔的手指一次。 温朔沉默着忍受。 沈黛松开牙齿,这才让石头完全贴在舌头上,他口中冰冰凉凉的,瞬间觉得没那么恶心了。 温朔的左手臂再次穿过沈黛的膝盖下方,就要将沈黛带离书案。 沈黛急道:“等等——” 含着石头说话真不方便,好在温朔是个明白人,几乎立刻站着不动。 沈黛从怀里取出给阿娘的书信和温朔刻的“远山归人”瓜蒂印。他发现信上已经沾了污秽,心疼地用手指去捻那不大的污点,却只是把纸捻毛了,他不敢再去捻,转而用手指头指一个方向,意思是“你往那边去一点儿。” 温朔可机灵,又明白了。 随着温朔挪动脚步,沈黛够到了古琴式样的木匣,打开木匣,把印放进去。他轻轻拨弄一下印,让同样轻的印和蝉壳紧贴在一起,小小的,像是两个要好的伙伴。他盖上琴盖,用匣子压住书信,做好这一切才又指了指窗户,意思是:“好了。带我去窗边。” 温朔抱沈黛到窗边。温朔将一整面墙的窗户都依次推开。凉爽的穿堂风贯穿而入,令整间屋子的烛火闪烁,窗棂轻拍墙面,发出刺破寂静的“哐当哐当”声响。 温朔刚想将沈黛放到细窄的槛框上,沈黛口衔醒酒石含糊不清道:“硌人!” 温朔抱着沈黛,默默跨上槛框,背靠窗棂。 沈黛并腿坐在温朔大腿上,头枕着温朔起伏的胸口,让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凉他滚烫的脸颊。他感觉嘴里的鹅卵石已经没那么凉了,他想说话,也想吐。 温朔一直仰头,不说话,看一轮清月从薄云后慢慢钻出来。 沈黛别过头,“啪嗒”一声,吐掉嘴里的鹅卵石,咽了口唾沫,强压下想吐的感觉,头轻轻撞向温朔的胸膛,成功吸引了温朔的注意,令他的黑眸垂下来。 温朔道:“等你缓过来,我去厨下,找找有没有酸汤。如果没有,我想应该还剩下不少米汤。你把米汤喝下去,胃就没那么烧了。喝完米汤,漱口,你再好好睡一觉。明日会好些,但你大概是第一次饮酒,会连着难受三四天。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沈黛眯眼问:“你以前是不是个大酒鬼,怎么知道那么多解酒的法子?” 温朔道:“我不饮酒。只是看身边人饮酒后会那么做。” “你身边总是嗡嗡嗡围着那么多蜜蜂和蝴蝶是吧?”沈黛眸光闪烁,“谢渊是不是个大酒桶坛子?” 温朔道:“很久以前他嗜酒。现在不会。” “你和谢渊很亲近吗?”沈黛紧紧盯住温朔的脸,不准备放过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他已经知道两柄剑尊的渊源,知道小师妹和大师兄是很纯粹的关系,现在只剩下大师兄和小师弟的关系存疑了,“我早上听教习说,洛阳温氏和金陵谢氏是大公鸡和八脚蜈蚣,也是天生的仇敌。他们好不了一时半刻。为什么你肯帮谢渊?谢渊又肯扶持你?” 言下之意,你们之间肯定不清不楚啊。 有传言和谢渊为证! 温朔平静道:“我不是温家人。我是谢渊的师兄。谢渊把我当师兄。”短短三句话,是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完结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为什么不是温家人? 沈黛最想问这个,但话到嘴边他又把它吞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舍不得这么问,仿佛会牵扯出一些伤心事。 沈黛只是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我,有那么一个厉害的家族、厉害的父亲,我肯定舍不得离家。只有掌握足够的力量,我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有爬得足够高,才能撑起一片天。其他的什么,我会选择忍耐。” 温朔道:“你的想法没错。那是我的选择——未必是对的,因为自私,因为胆怯,那个时候,我选择了逃避。可我不后悔。也庆幸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自我了断。正因为罪恶深重,才不配得到解脱。” 温朔黑眸中映着两轮缩小的月轮,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那月占据了他的全部,没有分一丝余光到沈黛脸上。顺着温朔的目光,沈黛看天上那轮没什么意思的月亮。 沈黛问:“你和其他人一起看过月亮吗?” 温朔道:“看过。很多很多次。” 沈黛露出獠牙,龇牙咧嘴说:“你闭上眼睛。你看月亮的时候就看不见我,更不会专心听我说话。” 沈如果有办法把这个月亮换成新的,他一定会那么做。他想让这轮月亮是他和温朔看过的那一轮。他不要别人看过的那一轮。沈黛愤愤地默默地想着。 温朔闭上眼睛,凸起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快速转来转去。这表明他很不安。沈黛把脸凑近温朔的下巴。温朔往后一缩,微微掀开一条眼缝,从那条细缝里把清凉的目光塞出来。 沈黛问:“刚才有什么事在你脑袋里晃了一下。在想什么?不许骗人。” 温朔道:“我只是在想——别乘人不备亲人就好。” 沈黛一时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想笑是因为,他才不会顶着刘斗的一张脸去亲老师。想哭是因为,听温朔话的意思,他可真是经历丰富,还有人想在他闭眼睛的时候亲他呐! 所以—— 温朔睁开眼看的是月亮。 闭上眼,想的是那个偷亲他的人。 睁眼、闭眼都没有他沈黛。 他不想再和温朔公赏别人用过的月亮了。 沈黛用脸蹭温朔的衣襟,把脸好好藏个干净,“温藏弓,风吹得差不多了。我想喝米汤。” 温朔从槛框上跨下来,抱着沈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黛问:“干什么?” 温朔道:“腿麻。马上好。”温朔一条腿一条腿抖动,让血脉得以舒畅。温朔抱沈黛到床榻上,转身想走,衣袍却掀起来,寻找源头,那衣角被沈黛拽在手心。 沈黛说:“带我一起去厨下。我不想吐的时候,没人帮我弄干净身体。” 沈黛被温朔背着来到了了书院的厨房。 此时已过丑时,厨房早就没人,好在门只是虚掩着的,大概是觉得仲尼门生不至于半夜偷吃。灶上空空如也,没有温朔说的酸汤,连米汤也一滴不剩。沈黛在温朔脸上看到了为难和纠结。 温朔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瓮,一手抱着瓮,一手抓出一把雪白的生米,低头,目色沉沉,盯着手掌心的米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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