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沉默着,取下笔架上挂着的一支湖笔,笔尖沾染墨汁,将南瓜蒂平的那一端涂上厚厚一层墨。反复了几次,温朔慢吞吞做完这一切,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发现到午时了。 温朔道:“我们走吧。” 沈黛和其他学子不断在藏书楼——地六楼里外穿梭奔跑,将一摞摞的书册从书楼里搬出来,平铺在地上。看到那么多书册整齐地排列在地上,沈黛第一次直观地明白了什么叫“书山书海”。学子们陪着那些书册一起晒日头,因为需要时不时翻书页。 其中,最显眼莫过于是屈夫子。 屈夫子在自己学生的帮助下,抬来一张竹藤躺椅摆在书海间,舒舒服服躺在上面,散开衣襟,露出满是褶皱又鼓鼓囊囊的圆肚子,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睡午觉。 屈夫子说:“这也是晒书。是晒读进肚子里的书。我可不想肚子里的书也长虫。” 学子和教习晒书。屈夫子晒肚子里的书。而温朔则是晒他那根宝贵的南瓜蒂。等日头下降到西边,学子们又开始收书,归置书。 温朔手中捏着已经晒干了的南瓜蒂,看着满头大汗的沈黛从地六楼里走出来,问:“天回南星,你喜欢吗?” 沈黛愣了一下。 原来—— 考虑了一日一夜,就考虑出了这么个玩样儿。 到头来,故人之情还不如师徒之谊是吧? 沈黛冷淡地回答:“不怎么样。” 他与温朔擦肩而过,心里骂了句:“狗屎。”
第087章 四恶道:畜生(十七) 午后,屈夫子命人把竹藤椅搬进甲班学堂。 屈夫子侧躺在躺椅上,手撑着脑袋,一条腿折起搭在另一条腿上,像庙里慈眉善目的卧佛像。他把手中的鸭脚扇当成一军之将调动千军万马的宝剑,指了指前方的一张大圆桌,朗声道:“今日,我们讲兵道。” 那张圆桌上放着一个巨型地形沙盘。沙盘用泥土沙石砌有缩小的高山、丘陵和城池,用树枝和绿藻铺成树林,用水银充当江河,用机括驱动水银模拟循环的潺潺水流。沙盘边有两个书童静立,形如护宝的守卫。 沈黛被这件奇怪的东西所吸引,不自觉地走近桌子。他贪婪地垂眸打量,产生了一种看见这沙盘就天下低眉可得的恍惚感。他不觉看得呆了,都没发现屈夫子笑眯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 屈夫子背对一扇明窗,午后之阳描绘着夫子身体的边,光刺透他手中鸭脚扇的纸面,将紧密的细竹脉络和深浅不一的纸浆照成半透明的褐黄色。 屈夫子将鸭脚扇得胡须翩飞,慢条斯理道:“班里的学生分为三队,自己结对。每队有一帅二将五名百夫长,你们自己商量着谁做将谁做兵。一队执白子,代表乌衣营。一队执黑子,代表龙门军。帅执三子,将执二子,百夫长执一子。一子代表一百兵卒。别愣着,赶快找自己的同伴,去拿棋子。” 甲班共有二十四名学生。他们中,十九人凭着各自私底下的交情迅速结成两队。另剩下五名学子,其中包括沈黛。他们或因为彼此之间不够熟悉,或因为脸皮薄羞于做选择,又或是心有疑问故意没有站队。 其中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站出来,问屈夫子:“老师,您说了三队。可现在只有两队。第三队代表哪方势力?执何子?” 屈夫子笑道,“邱无言,每回都是你反过来考老师。”夫子笑意愈浓,“很不错。第三队自然代表蜀军。执象棋。”夫子的扇尖对准沈黛,“帅就让刘天回来当。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都听他的。” 让他来当将领? 沈黛愣了一下。他转念一想,明白了屈夫子为何做此安排。他现在的身份是白帝城少主,可不就应该代表蜀军?如果代表其他几方势力,就显得过于刻意,从而造成他接下来的“对战”束手束脚。 不管怎样,金陵乌衣营和洛阳龙门军的“世家之争”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一场大戏。相反,这是即将要发生的大事,而刘斗是真正的局内人,有别于其他学生那种“输了就输了,能赢最好”的事不关己的心态。 沈黛得出一个结论,满肚子学问的屈夫子真就是个人精! 与此同时,沈黛记住了那个提问的少年的脸。沈黛努力回想,发现在与少年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这个叫邱无言的人的确总是在向屈夫子提问。是个十分好奇的小家伙。 装黑子、白子和象棋的棋罐就摆在地形沙盘边沿,恰好就在沈黛手边。沈黛一一扫过围棋和象棋两种棋子,觉得那些小颗的圆形棋子在罐子里闪闪发光,不像石头,倒像是宝石。 沈黛忍不住抓了一把圆子,把它们摊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他发现这些棋子表面有淡色波浪形天然花纹,有些花纹从中间横穿棋子,就像是棋子上面长了一只细长的眼睛。这样有“瑕疵”的棋子占据了棋子一半的数量,让人不免怀疑是故意为之。 沈黛再次感慨,读书人的癖好果然一个赛过一个的奇怪。 邱默拿起黑子和白子的罐子,将它们各放在两条手臂内侧,像抱两只沉甸甸的大冬瓜。他不急不缓地从同学们的面前经过,任凭他们抓取相应的棋子。 邱默边走边问:“老师,这白子是用砗磲做的。黑子是用黑曜石做的。砗磲和黑曜石都属于佛家七宝。那佛家另外的五宝是什么?” 这个时候,要是温朔躺在藤椅里充当夫子,不用有人提问,必然已迫不及待将佛教七宝的所有知识一股脑塞进在场所有学子的脑袋里了。沈黛忍不住地发散思绪。 屈夫子不觉将鸭脚扇扇得快了些,说:“有时候,发现一个问题,想办法找到能解决问题的书册,再从书册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失为一种乐趣。邱无言,自己去翻书!” 哈哈—— 这个屈夫子比温朔犟! 沈黛眼见着邱默给“敌人”发完棋子,最后才抱着象棋的盒子走到沈黛面前。邱默爽朗笑着,唇下露出两颗闪烁光泽的尖虎牙,“夫子说,这叫先礼后兵。大帅,后面要怎么排兵布阵,我们都听你的。” 一声“大帅”让沈黛听得身心舒畅,却也心虚地低下头,默默接过邱默递来的象棋子。他都不知道那棋子上写的是什么字。 甲班的学子分为三小队,聚拢在地形沙盘边,开始模拟上阵对战。这期间,屈夫子微阖上眼睛,似是睡着,又似是没睡着地观望整个“战局”。屈夫子很少出声,只是在学生们因太过投入而起了争执后才出面调停几句。 夏日的午后本该悠长而安静,但“龙门军”和“乌衣营”在堆砌起来的伏牛山间杀得喧喧嚷嚷,几乎要把学堂的屋顶都要掀掉。学子们都是未经历过真正战场的稚子,俨然是把一场残酷的战争等同于可以推倒重来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黛捏着自己的“将”棋,一直没有出一兵一卒。代表蜀军的学子中的某两个显得很是焦灼,不时扫视沈黛,企图用眼神逼着沈黛出兵。另一个学生乐得清闲,已经开始看院子里互啄的雀儿打群架。邱默虽然也是着急,却不忘安抚两个着急上火的同窗,“兵就是要听主将的。再等等。” 屈夫子酥酥松松的嗓音传来:“无言说得没错。行军打仗,必须相信自己的主帅。否则,就是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必定是全军覆没。”那两个学子闻言,不再用眼神杀人。 甲、乙、丙、丁四班的学堂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各占据院子的一条边,合为成一个四合院。此时,丁班的学子们正在陆教习的带领下在中间开阔的院落里演兵。他们排着鱼龙长列,口中呼喊着口号,正在绕着院子跑步。 沈黛被丁班口号喊得心烦意乱,一抬头,瞥到刘斗吊在丁班学生队伍的最末尾,一副喘不过气要死要活的样子。陆教习举起大棒,在刘斗后方脸色沉暗地追赶。远远看去,就像是牧人赶不听话的羊。刘斗的屁股一接触大棒,蹿起几丈高,哀嚎着跑得飞快。沈黛被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 看来这个午后,了了书院的所有学子都在学习不同的兵道啊。 蜀军的同学忍不住低吼:“你到底打不打嘛!我可不做缩头乌龟。” 邱默道:“闭嘴。听夫子的。听大帅的!” 突然,屈夫子双眼圆瞪,眸中精光闪现,举起竹和纸制作而成的鸭脚扇,甩袖挥舞,铿锵地吟了两句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几乎在同时,沈黛把“将”棋拍在代表龙门军的黑子后方,下令:“赶在冬天降临之前,全军出击。” 屈夫子点点头,脸上那种杀伐决断的表情瞬间消融成和煦春风,笑道:“先放任龙门和乌衣两军交战,消耗掉双方一定军力。再驱使兵力稍弱的蜀军骚扰龙门军后方,牵制住龙门军前压的龙头。去岁,乌衣营就是败在一场大雪后。赶在冬日前起兵,正是好时机。” 屈夫子坐起来,一边摇扇一边笑眯眯道:“皮猴子们,玩够了,不必再继续下去。接下来全看各军有什么奇策和良将,兵道诡谲,人胜定天,胜负不是你们手中区区几颗棋子就可以比拟决定的。” 邱默不轻不重地嘟囔一声:“那夫子还让我们用棋子代兵。” 屈夫子淡笑道:“书本上可以学到各种各样的奇略良策。前人的智慧,后人要活学活用。不上真正的战场怎么用?就是如此这般演兵。可就算将古往今来所有策略装进肚子里,也不能保证按部就班打出来的仗就一定能打赢。除了计、策、略,还有时和势。诸葛孔明借东风,借的就是时势。这一点你们要向天回学习。他把去岁那场仗吃尽了、吃透了,才明白乌衣营要借怎么样的势去克难缠的敌人。” 众人都看向沈黛,其中一些人很大方地表现出了钦佩之意。 邱默先像模像样地向沈黛行了大礼,然后,一把搂住沈黛,将他肩膀往自己硬邦邦的怀里压,“刘天回,你真了不起!” 沈黛的嘴角不觉上翘。因为高兴,也就不计较邱默这么对他了。 虽然,他只是重复了温朔和谢渊曾经提过的克制龙门军的法子。且觉得他手底下统共只有小猫三四只,不宜和黑子硬碰硬。他想让黑白两子两败俱伤后,把握住冬日这个时间点前出兵,让自己这方受最小的伤害,分最大的饼吃。但眼前这些这群人显然不需要知道这些。他们只要需要知道,他沈黛很厉害,赢了这场游戏就行了。 咕噜噜—— 沈黛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然而,这肚子叫仿佛是传染病,甲班的学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咕噜”声,像是一潮又一潮海浪。其中,也包括胡子苍白仙风道骨的屈夫子。 学子们叫嚷着:“夫子,咱们偷偷去吃个月糖团吧?” 屈夫子摸着胡子,一脸肃穆,“不行。礼不能废。大家喝酸梅汤喝饱吧。”屈夫子命书童去厨下提了两铜吊酸梅汤来,给每位学子分了一大碗,给自己也分了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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