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朝主楼反方向走,步子跨得飒飒生风,衣袍被风震荡起来翩飞如旗帜。眨眼间,温朔后背的墨汁已经被他用法术弄干净了。 沈黛端着砚台,看着温朔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知道那条小径通向哪里——独属于沈黛的寝舍。 很快,温朔又从小径钻出来,神色有些落寞和不解。 沈黛问:“没找到人?” 温朔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或许已经去主楼。” 沈黛神色淡淡道:“沈远山第二日就搬去和我住了。是你找错屋子了。”沈黛瞪大双眼,不准备放过温朔任何一个表情,“我们早就睡一张榻了。” 温朔垂眸,没什么感情地说:“嗯,我知道了。” 沈黛想,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很冷静。 沈黛抬步要走。 温朔却突然道:“天回,等一等。” 沈黛立定身子,迟疑地转过来。 温朔走到沈黛面前,蹲了下来,拉平沈黛的衣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他的黑眸与沈黛的眼睛平行,缓缓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君子正衣冠,行止从容。”温朔说完,用手指轻轻拍了拍沈黛的手臂,“走吧。天回,让人等太久也是很没礼貌的。” 沈黛跟在温朔身后来到行开笔礼的主楼,看到学子和教习们早就到了。旁边有乐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是极热闹的一幕,但就是在这热闹之中静静立着整齐排列的学子们。 温朔道:“这是礼乐,以鼓为主乐器。是为闻鼓明志。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 乐人的动,学子的静,这一动一静,纵然沈黛胸无点墨,也不禁感慨眼前是极具美感的诗画场面。被那些面容肃穆的学子所感染,沈黛不觉将腰背挺得更直,步履更大,更稳,跟随温朔从他们中间经过,拾阶而上,垂视众人。他一刹有了自己也能是君子的感觉。 底下的学子齐刷刷行礼,呼喊:“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沈黛被这排山倒海的一声喊震颤,后知后觉也说了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温朔黑眸垂下来,“天回,可以替我为学子们行‘开笔礼吗’?” 沈黛又惊又疑地问:“为什么是我?” 温朔道:“说到底,我是道门的修士。有些学子会忌讳这个。你是白帝城的少主人,由你点额,日后于你有益。” 呵—— 温朔的顾虑真的好多。 这些顾虑在沈黛看来,根本是多虑。 沈黛愣了一下,支支吾吾说了个“好”字。 沈黛感觉胖鼓鼓的身体又出汗了,手心也是汗,都有些拿不住笔了,吞吐几下口水,还是问出口:“点额的时候,我要说什么吗?” 温朔道:“就在心中祝福他们学业有成吧。” 沈黛点头,抬起笔尖,沾一沾朱砂墨,在每一个依次上前的学子额头点朱砂痣,每点一次,就在心里想一句话。 …… “你是个大笨牛。” “祝你学得没我好。” “放弃读书吧,你就适合种地。” “以后给我种地吧。” “快滚!” ..... 沈黛点到第二十个的时候,手就酸了,开始极其敷衍地随便在学子额心一划拉。那些本该浑圆的点开始长出棱角,变得稀奇古怪,因为懒得沾墨,有的根本留下笔毛分裂的形状,更不在心里祝福学子,连骂也懒得骂了。 后来,被温朔用眼神提醒了几次,沈黛才收敛些。不过,也要看人,他发现有些学子会用那种戒备的目光扫视温朔。对于这些人,他甚至给他们画打叉。反正学子自己也看不见,就算是下台阶后被同窗戳着手指提醒,沈黛也料定他们不敢杀回来。他就是有恃无恐。 等到刘斗步履轻盈地走上台阶,神情绷紧给温朔行礼,沈黛终于觉得正事来了。沈黛直背,提息,把笔尖沾得水润顺滑,正准备给自己画个这世上最圆的红痣。他突然发现,刘斗行礼就行礼吧,怎么还偏了?沈黛有种刘斗是故意朝着他行礼,自发偏离温朔那边的感觉。 温朔的手划过来,掌心向沈黛摊开,“我来。” 沈黛抿嘴瞥温朔,慢吞吞将笔交给温朔。 刘斗埋首,食指头拨弄来拨弄去,玩了半天手指,犹犹豫豫嘀咕:“我想和别人一样。不然,别人还觉得我特别,会排挤我的。” 温朔的手重新垂下,哑然说:“好。”他甚至忘记自己还抓着笔,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笔递还给沈黛。 一瞬间,刘斗对于温朔“是怪物”的言论又在沈黛脑海里回荡。他立刻明白温朔那未能明言的顾虑是什么,而那些神色古怪的学子又为何会瞟温朔。刘斗更不是因为“怕被人排挤”而不让温朔点额。 他们只是不喜欢□□生下的孩子给他们行“开笔礼”。 并且,温朔都知道。 沈黛当下只觉得自己那些叉画得真是太对了。不,应该直接在那些人脸上大大咧咧画个大叉。不不,墨是温朔和他亲手研,这些人不配被画。 沈黛接过笔,见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早已高高扬起来,眼睛闪动碎光,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这个人沈黛不能画叉,毕竟身体是自己的,得好生伺候着,务必画上一个比满月——不,满太阴还圆的红痣。他沈黛还想要眼明心亮,学业有成呐。 沈黛在刘斗额间点红痣,心里念咒语:“沈远山啊沈远山,你一定要魁星点斗,让人羡慕到恨不得把你杀死!” 沈黛点完,用脚踢了还呆愣在原地的刘斗,“可以了。” 刘斗又朝沈黛方向行礼,“星君,多谢。” 从容有度,仿若君子,真是挑不出毛病啊! 可他还是在拜沈黛! 沈黛盯着刘斗的手,看到对方比了个“二”的数字。 沈黛一看就明白,按照约定,他已经瞒了温朔两天了,应该要亲刘斗两下。可是凭他刚才的表现,他只能得到沈黛踹他两下屁股。 沈黛又踢了刘斗一脚,“知道了。”刘斗走下台阶。 沈黛今日看了方方正正或宽或窄形形色色的各种额头,等点完所有人的红痣,他累得恨不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喘气。 温朔盯了沈黛一会儿,神色凝重地问:“还有一个。你介意吗?” 沈黛捧着近乎已经干涸的砚台,眨了眨眼睛,了悟到那最后一个是他自己,而温朔在问,介不介意由温朔来点朱砂。 沈黛说:“好像也没别的选择了。”他双手一送,将东西送到温朔眼前。 温朔沾墨,正欲点额。 沈黛说:“星君,你可以蹲下来点吗?我不喜欢仰头看你。” 温朔没说什么,直接蹲下来,与沈黛四目而对,他将软和的笔尖轻轻点在沈黛额间,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愿——” 温朔落笔那一刻,轰隆一声,礼乐又响起,将温朔的这一句话瞬间吞没,温朔的声音淹没在像是海浪一般涌过来的音浪中。就算沈黛竖起耳朵,也捕捉不到一个字。 学子们一个个离开,他们刚才脸上那份对于仪式的慎重已经消失不见,书祭每年都举行一次,他们早就习以为常这样的仪式,仪式结束了,他们也不会流出半分留恋。但这些人中,有人是第一次。 温朔抬眸,看向某个小小身影头的方向,看“沈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温朔眼底深沉如海,情绪一潮潮翻涌。 温朔轻声道:“天回,我们走吧。” 沈黛一动不动,抓住温朔衣袍的一个角,强迫温朔停下离开的脚步,“我没听到。你再说一次。” “什么——”温朔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一次,温朔没有再让沈黛提醒,很自觉地蹲跪下来。 这个时候,主楼的台阶上已经没有旁人,恼人的乐人也已经抱着乐器离开,温朔黑眸在朝阳下闪烁如金,吐字清晰地说:“愿你们迎曦而行,前途灿烂。” 你们—— 沈黛放下衣袍,哑然说了“谢谢”两字。 温朔的手指伸出来,指尖擦上沈黛的脸蛋仿佛想拍一拍,却又觉得太亲昵后停止,所以最后,只是指腹蚊子腿扫一下脸般弄点沈黛很痒,笑道:“天回,该开始上午的课业了。别让教习等太久,单独记住你。” 沈黛“啊”了一声,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盯着温朔。 不是—— 今天的课业还照常进行吗? 他都有了已经熬过整整一天的感觉了! 现在竟然只是最平常的一天的开始吗? 当学生是不是太苦恼了一点? 沈黛回想起温朔的确说的是多上几件事,多的意思不就是课业照常嘛!他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就算山崩地裂,就算雪浪江把书院冲塌了,了了的学子们也要躲在断垣残壁里手掌护着烛火读书! 沈黛踱步朝着大讲堂方向走去,摸着扁扁的肚子,回望,看到温朔站在巍峨的木楼下面。和楼体一比,温朔显得如此小,随着沈黛下阶梯,温朔的下半身一点一点被台阶吞掉,直至沈黛彻底看不见温朔。 沈黛想,他今日他没兴趣去听课了呀。 还有—— 这个人到底要楠瓜蒂做什么啊?
第086章 四恶道:畜生(十六) 沈黛在大讲堂见到了刘斗。众学子已经对沈刘二人超出友谊的情谊达成共识,哄闹着刘斗坐到沈黛身边。刘斗也很乐意这么做,屁颠屁颠跪坐在沈黛身旁空着的蒲团。 “两天——”刘斗双臂趴在桌案上,双指夹剪刀状,拼命侧过头来,非要瞧到沈黛的脸上的表情,两个字说得耀武扬威又咬牙切齿。 沈黛眼色一凛,抓住刘斗的左耳垂,将刘斗的脑袋扭过来,“你把我的金珠子弄哪去了?” 沈黛记得,早上行开笔礼的时候,刘斗的耳垂上还挂着阿娘亲手系的谢氏金珠。此刻却不见了! 刘斗极不自然地撇开头,目光躲闪,“我匣子里多的是。我赔你一颗更大更纯的。” 赔? 那就是真的丢了? 混蛋! 沈黛气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声音也在抖,在满是人的大讲堂一声吼:“哪儿去了?” 大讲堂里原本叽叽喳喳的学子们一下子闭了嘴,纷纷对他们侧目。 “你小声点。”刘斗喉结上下滚动,把嘴凑到沈黛耳边,“昨晚,我到下半夜就饿醒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他们却说今天不能吃东西。我又不是你,使唤不动焦二让小厨房煮东西给我吃。我实在太饿了,从来没这么饿过,感觉肚子里有条大蛇盘来盘去,逼着我吃东西。以前母亲罚我不少吃东西,我也没有这样子。我忍不住就——”刘斗的声音又小了些,近乎等同于蚊子叫,“就——就又吃了个人。” 沈黛的血能诱发人心底的各种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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