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眉,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大声说:“哟!回来啦!” 荆苔本想等他们说完再说,也算是礼貌。 越汲的动静很大,闻声,计臻和妇人同时扭过头来,计臻正在兴头上,高兴地挥手:“快来快来!什么时候出去的?” 荆苔只好扭头说:“走吧。” 当归当下恍若梦醒,“嗯”了一声,忙跟上。 走到近前,荆苔才说:“不好意思,很早就出去了,醒得很早。” “不错,比我这俩天天睡懒觉的小子好多了。”那妇人笑。 “哪有!”计臻撒娇。 那妇人笑了,笑起来非常美,是一种幸福洋溢的美,她仔细地看了看荆苔和当归的脸,调侃道:“哪里来的两位小公子,如此俊秀,和小越可有得一比啊。” “是吗?”越汲哼哼道,计臻拍了一下他的手掌。 荆苔眼皮一跳,记得自己上次看到类似这样的行为,还是柏枝乡里师尊低身拍小白猫的情形。 “不敢当。”荆苔拱手,笑道,当归在他身后,也照葫芦画瓢,行了一个实在有些蹩脚的礼。 “哟。好可爱。”妇人瞧见了,掩嘴笑。 当归往荆苔身后藏了藏,妇人笑说:“是儿子?还是……?” “弟弟。”荆苔说,赶紧制止妇人偏离八百里的猜想。 越汲嗤笑了一声。 “来了都是客,两位公子,晚上也来吃一口酒吧。”妇人从越汲手上拿来茶杯,一口饮尽,然后摇着帕子转头告辞,“小臻啊,我走啦,晚上记得来!” “好走!”计臻说。 妇人回了一下头,那笑容跟粘在她脸上似的,好像永不会消退。 “这位是?”荆苔问。 “噢,忘了介绍。”计臻叫越汲去洗茶杯,笑道,“是我的干娘,也是阿汲的,我们俩都是被干娘养大的。” 但虹不情不愿地揉着自己的脸。 荆苔又问:“那令堂……怎么称呼?” “名字里有个乾字。”计臻笑着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叫一声乾妈?” 荆苔心头猛地一跳,虽然早就觉得耳熟,但他几乎没想到那个人,他声音略有不稳:“是哪个字?” “乾坤的乾。”越汲洗完杯子,走过来答,“娘的孙儿,就是晴姐的女儿,今天满月,请我们去吃满月酒,你们若是有时间,就同去吧。” 荆苔还沉浸在“乾”字里,亟待确认地垂眸看向但虹。 但虹还捂着她被乾娘“蹂躏”忒久的脸蛋,下巴轻轻下点。 荆苔思绪万千,眼前舞着铁锹的老妇人影子一闪而逝,还有那个盛开着白色木梨花盛放的小院子,最终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长气。 他下午想去找这夫妻,把温泉的事情说清楚,然而越汲一直不见人影,荆苔便把这事说给计臻听。 计臻闻言,惊异地睁大眼睛,道:“还能如此?” 荆苔抱歉地笑了笑。 计臻于是自己去温泉那边走了一趟,半柱香后她回来,对荆苔说:“温泉并没有什么事,水都还有着呢,还很热。” 荆苔暗道不好,赶忙翻自己的袖子,那只梭子果然不见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计臻招呼荆苔他们一起准备出门,越汲手里还端了一个木头礼盒,荆苔两手空空,有点不好意思,问:“我们是不是……也要准备点东西?” 计臻笑着摆摆手,道:“用不着用不着,人来就是人气了。” 他们走到岸岸边,计臻和越汲在前面引路,辨认方向时很熟稔,像是走过千万遍。 一路上绿草如茵,树叶婆娑,地上的阳光像老虎的斑纹,风声窸窣,鸟声铿锵。 荆苔万分新鲜,他真的好久没有听到鸟雀的声音了,原来没有妖毒的时候,浔洲是这个模样。 中途,但虹短胳膊短腿地差点跌了一跤,即使荆苔知道她身体里是个独当一面的明府府君,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孩模样,他到底是好心地去牵但虹——只牵了袖子。 但虹吸了一下鼻子,觉得小腿很酸软,认命地由荆苔继续牵着了。 荆苔听见计臻和越汲在说话,计臻关切地小声说:“下午睡了那么久,还没有缓过来吗?” “没有。”越汲皱眉,“还是感觉好心慌。” 什么心慌? 越汲又说:“昨晚的噩梦实在是太恐怖了。” 他丧着脸,很伤心、很难过、很恐慌的样子。 什么噩梦? 计臻屈指在他下巴上挠了一下啊,安慰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一直吗?” “一直。” “永远吗?” “永永远远,永生永世。” 这几句话在荆苔的脑子里来回地转,一遍一遍又一遍,忽然觉得空着的另一只手被碰了一下,然后缩回去,然后又是一下,那动作非常腼腆,像试探的小兽。 荆苔的神思完全被这个动作勾了回来。 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唇角上扬,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这只动来动去的手。 那只手好像被吓着了似的,想往回缩,奈何荆苔抓得实在太紧,是而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如愿,最后只能乖乖呆在荆苔手里。 怪心口不一的,荆苔想。 “抓紧,小心摔。”荆苔牵着两个人一起走,有前车之鉴,但虹当然以为在说她,于是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嗯”。 荆苔再等了一小会,等到了当归的回音,轻轻的,闷闷的:“好。” 岸边有个简易的码头,系了一只长长的木船,越汲率先上去,把扎着红绸的礼盒放下,转身扶计臻,计臻先把但虹抱了起来,让她好好地坐在船沿,才自己上去。 荆苔踏进船舱,转身把手递给当归,当归迟疑了一会,才搭着手小心地爬了上去。 “小讲究。”荆苔笑说。 越汲以桨抵岸将船一点一点推离,荆苔心头微颤,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碰河水。 这里的薤水才是他印象中的薤水,是禹域的薤水,像亲生爹娘一样的温暖谦和。他的手还没有伸下去,但袖子有些长,比他更先一步要接触水面,荆苔没当回事,但当归伸手来给他兜住了。 荆苔撩起眼皮:“多谢?” 当归木着脸,严肃地点头,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于是荆苔的手就顺利成章地浸进河水之中,他睁大眼睛,观察水的波纹,感受水流钻过指缝和接触皮肤的触觉,就像清风一样,若是王灼在这里,必然能发现其中流转的与禹域心法相似的灵力。 虽然王灼不在这里,但…… 荆苔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当归,来,你也试试!” 他扭头,看见当归用一种干祭祀的异常严肃的表情,兜着自己的袖子,荆苔忍不住笑了,把袖子一扯:“湿就湿了,又不是大事,你快伸手,试一试。” 当归手里陡然一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荆苔抓着手浸在河水里。 他一向不觉得所谓的源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有可能他自己的源头并不在这儿,周围芸芸众生各个为各自的河而发狂,都赴汤蹈火,狂顾顿缨。说不定,实际上一切就只是修士们的谎言罢了。 但这一回和往常截然不同,新奇而温柔的触觉瞬间打动了他。 当归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归属感,仿佛他的故乡,真的多了一个。 “慢慢感受。”荆苔小声,慢慢地引导他,“感受后颈的那个地方,现在你是薤水的人了。” 当归完全沉浸在荆苔微带笑意的说话声中,完全新颖的灵力自指尖到后颈灵骨,再从此处汹涌而出,那是一种无比崭新的感觉,是一股能蹿上天灵盖的温暖气息,他从未发现自己体内的经脉如此清晰得分毫可见。 “感受到没有?”荆苔微笑着问。 当归恍惚地点点头,荆苔拎着他的手提出水面:“好了,太多了不好,恭喜,有没有一点成为修士的感觉呢?小讲究?” “嗯。”当归再次点头。 荆苔笑了,他的坐姿正对浔洲,忽然看见了一点鲜红,藏在丛林掩映下,绿松石串中的一株红珊瑚似的,当归顺着他眼光看过去,一怔:“是那个?” “是。”荆苔说。 是那个亭子,荆苔还记得很清楚。 在一片乌黑的妖毒中仍然鲜艳、夺目、别具一格,像梦一样。 荆苔记得那断裂的匾额,计臻的匾额上最后两个字是“棠”和“亭”,计臻的侧边开了一树繁盛的白花,比雪更白,比桃花更香。 那一天,乌云笼罩大地,雨幕倾盆,越汲不成人样地立在朱色亭柱边,笑着,英俊不在,他腐朽如泥,从胸口抽骨为箭,金光飞射,钻破乌云,天光也为之而洞开,好像在那一刻,越汲能够回到最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
第74章 寄燕然(五) 满月宴办得红红火火,乾娘高兴地抱着孙女,她的女儿和新婚夫君并肩站在红绸下,袖摆上都是薤水流域民间常绣的梅花鹿,他们一动,鹿也跟着动起来,好像在红色的草原上奔跑。 BaN 计臻见她们忙,没有多加打扰,把礼盒一递,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五个人低调地随便坐了。 “阿雪好可爱。”计臻撑着腮帮子,说。 越汲看了一会,凑到计臻耳边说:“要是我们有,一定不会差的。” 计臻笑着去捏他脸:“油嘴滑舌。” 感情真好,荆苔想,有点瞎眼地移开眼神。 院角围了一个圈子,依稀有几个人勾着弦、拉着琴弓唱小曲。 “丝霞烟雨透,曲洇墨砚湿。侬听三月雨,絮絮,潮满焚松,镜梅漏尽星桥。 水浮空去,游丝不忙,适情三万六千日。 鸿皱银塘珠酥天,铜华茫茫,离会总来,心绪渺,秋水拂尘徽。” 不知道唱的是哪里的词,既不规整,也不雅致,倒是堆叠词句,难见真意。然而唱的人很用心,语调不高,但很飘扬,字之间揉得像两柱香的烟丝滑地缠在一起。 荆苔一低头,看见当归咬着杯子,像是听迷了。 “你听懂了吗?”荆苔好笑地低头轻声问。 当归有点迷茫地摇头:“不太懂,但很难过,又不是很难过。” “铜华茫茫,离会总来。”当归喃喃地说,“镜梅……漏尽星桥。” “别想太多了。”荆苔顺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些东西你喜欢吃吗?” 当归沉思了一会:“想喝蜜汁。” “这么喜欢啊。”荆苔笑。 当归点头:“嗯,很甜。” 香甜的酒上过了好几轮,来宾都在又笑又闹,在不大的院子里都玩得很开心。 唯独越汲脸色不太好,即使是笑也像是挤出来的,神情也有些萎靡。荆苔听到计臻小声地问了他好几句“是不是不舒服”,越汲摇摇头,想去握计臻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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