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洲会永远消失,成为河底无数淤泥的一份子。 余光中,越汲和计臻前后奔跑着的身影出现在荆苔的视线中,但虹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点了点头,荆苔大吼一声:“接着!” 越汲下意识地仰起头,荆苔居然把但虹抛了出来。 这祖宗的胆子可真大! 他下意识地估计了一下自己与小姑娘的距离,瞬间得出结论——“不行!够不着!”越汲边冲边吼回来,忽然发现自己被一团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一抬头,不远处一棵巨树即将倒下,树干粗得怕是两人都无法合抱。 足够把越汲打成肉泥。 接住但虹的计臻扭回头,想说我把小姑娘接了,话没出口,她瞳孔皱缩,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越汲站在阴影下,好像是呆住了。 转息大树轰然崩倒,烟尘四飞,如盛开的一朵巨莲。 计臻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然而出乎意料,那几乎是完全没可能躲避的大树,这个从来懒怠、不爱动的男人居然能躲开,甚至稳稳地站在倒下的树干上,迷茫地看向自己的双足。 计臻连忙把他拉了下来。 越汲觉得体内腾起来一种无法忽略的力量,他还沉浸在这种既陌生、又强大的感觉之中,没有来得及对外界的危险做出应有的反应,忽然被一只手拉下树干,他顺着手看过去——是计臻。 计臻背着但虹,拉着越汲,喘气着骂:“发什么愣!” 他们俩踩着摆动的树群和泥土灵敏地奔跑,一开始还是计臻拉着越汲,很快,越汲领先,甚至从计臻背上把小姑娘兜了过来。 荆苔和当归却不知去了哪里。 那股力量仿佛曳旗息鼓,抑或是被他所压抑和掌控,越汲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斥着力量,上下一新,筋脉热涌。 他有赖神助般护着计臻和但虹躲开了许多石头和树枝,避开了沼泽和被掩盖的沟壑,计臻气喘吁吁道:“看不出来啊!” 越汲抓住一切机会左右寻找那双“兄弟”的身影。 忽然,一道白色灵光破空而来,凌厉无比,越汲从来反应没有如此灵敏过,他瞬间往后退了好几步,定睛一看——那是一把遍身银光的长剑! 剑刃薄而亮,钉在地上,剑柄是鹤尾的纹样。 长剑落地,唰地腾起一圈银色光罩,笼住了他们几个人,在混乱中开辟出一方福地,碎石被挡开,在光罩上留下涟漪,灵光流动,脚下安稳,巨响排除在外。 “什么人!”计臻说。 越汲反而露出一点笑意:“我就说,那可不是普通人。” 粗大条的计臻终于觉出点别的味道:“这是……那两位?!” 话音刚落,荆苔抓着当归的领子乍然出现在长剑边,越汲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好几步:“天爷,你们俩什么大神通!” 当归挣扎了一会没能成功挣开荆苔的手,只好继续乖乖地当挂件。 “二位。”荆苔言简意赅,“哪里,安全?” 越汲和计臻对视一眼,然后摇头,荆苔陷入沉思。 计臻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把但虹受伤的小臂包裹住了,她轻轻拍但虹的肩膀,问:“疼不疼?” 但虹没什么反应,沉默地注视计臻的包扎行为,突然说:“我知道。” “哪里?”越汲连忙问。 但虹抿了抿嘴,说:“明府。” 越汲愣住了,张嘴刚想再问点什么,被计臻制止,她面色沉静,认真地问但虹:“你确定吗?” “我确定。”但虹说。 荆苔反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出来,然后猝然松手。 浮休剑悬在半空,荆苔单手护在长剑后侧,掌心渐渐浮出一个圆形的符纹,瞬息间放得与这个灵罩同大,“不要乱动。”荆苔说,他抓住剑柄的那一瞬间,他们几人都消失在这个阵图中,灵罩也一同不见。 他们停留的地方迅速被碎石掩盖,地动依然没有停,愈演愈烈。 浔洲像一只久病的巨兽,在水中痉挛、颤抖,然后它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地,沉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那个亭子,依然鲜红。 再睁眼,他们已经站在了明府的庭院之中。 庭院里已经站了乌泱泱一堆人,外界的地动好像都没有影响到这里的安稳。荆苔他们的突然出现,吓得这些人纷纷后退,惊叫起来,半晌后,有人惊道:“大小姐!二小姐!” 这句话被更大的议论声淹没了。 大、大小姐? 荆苔傻了。 越汲也傻了:“阿臻,你没说过啊?” 计臻说:“抱歉。”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虹摇摇头,握住了她的手。 最终,那些议论被一句“府君和少爷来了”突兀截断。 人群突然安静下去,然后自发地分作两行,慢步出一个华服的年迈男人,说话的是他身边的少年,看上去和但虹差不多年纪,头仰得很高:“哟!两只废棋,也要回来吗?” 但虹和计臻同时回头,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淡然。 荆苔突然发现,多年之后的但虹和眼前这位,确实从面容和气质上都有些相似。 “好久不见,父亲。”计臻平静道,“还有头次见面的,弟弟。” “你也配。”那少年嘲讽地说。 越汲怒了:“你小子说什么屁话!放尊重点!” “你又是谁?”少年不屑道,都没看他一眼。 越汲暴起:“你姐夫!” “好了。”府君缓慢地制止了这场无意义的吵架,“好歹是一家人。” 少年听话地闭嘴,高傲地睨向这几个人。 “狗东西。”越汲咬牙切齿道。 “十三岁后,就不是了。”计臻说,“我现在姓计,我母亲的姓。” 少年被激怒:“你——” 府君依然面无表情,不见喜悲,缓缓道:“阿虹,你呢。” 但虹道:“不是阿虹,是但虹。” “原来如此。”府君冷漠地说。 荆苔倒是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当归忽然攥住了他的袖子,荆苔低头:“你什么感觉?” 当归看着他们,语气不善:“该死。”
第76章 寄燕然(七) 府君的视线冷冷地扫过堂下,包括他的三条血脉,最后他淡然道:“倒是老夫记性不好,忘了。” 小少爷得意地大笑,以为自己在两个前姐姐面前获得了极大的胜利。 从此以后,不论是明府,还是家族的秘密,都将完全地属于他,不会有任何人能阻碍他,小少爷越想越高兴,笑得五官扭曲,用一种睥睨天下的神态去看计臻和但虹——他满以为自己能从她们脸上看到挫败、不甘、或者其他的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是任何能证明她们是败者的证据。 但小少爷的表情僵硬在一个狰狞的状态,他没能看到他所想看到。 两个姐姐都很淡然,就好像她们失去的只是数千里外的一阵风,她们所根本不在意的风,又或者是只是一片落叶而已。 计臻笑了笑,环顾四周,道:“贵人多忘事,自然如此。” 但虹攥着她的袖子,一言不发。 她好像又沉进噩梦里了,呼啸、塌陷、风暴,都像一把钉进她脑门和胸膛的铁锤,一下一下,持续不断,她会被这个过去的铁锤严实地钉进过去的噩梦里,她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因为一切已经发生,一切不能转圜。 计臻握紧但虹的手,对着府君遥遥道:“府君,今日锦杼关遭此大难,府君可曾想过?” “老夫乃是凡人,不晓通天之道。”府君非常平静道。 越汲实在看不懂明府府君,他在锦杼关的年岁,从流浪,到寄居,再到离群索居,他离实际上的锦杼关很近,其实又很远。 他听说过百姓对府君的颂歌,也曾在车队里远远看过一眼,但府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不知道。 远处风云变幻,地动山摇,薤水水面不断上涨,水塔折断,想来逐水亭的仙师已经纷纷踏剑而出,在黑云压城上露出如流星一般的光痕。 唯独此处,平稳如初。 “既然地动,明府有此大阵,为何不开门?”越汲终于没忍住,质问。 小少爷理所当然道:“这是我们先祖留下来的阵,凭什么给旁人用?” 越汲气急:“果真……一脉相承!一个模子的冷心冷性!无情无义!” 荆苔心想,当归说得不错,果真该死。 他此前并不知晓这一层关系。 越汲被乾娘所收养时,计臻已经养在她的膝下了,看上去比晴姐小上几岁。 越汲记得那天计臻穿的素色衣衫,头上只有两支银簪子,耳边一对葫芦形状的坠子,很爱笑。 晴姐不爱说话,平日里沉默寡言,后面遇到了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夫君。 在家里常常吵吵闹闹的,反而是他和计臻两个“外人”,每次他们俩掐起来,乾娘和晴姐老是在旁边支起桌子喝茶看热闹。 此前,越汲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 在锦杼关流浪多年,没碰到几个好心人,倒是各类杂碎遇到不少,晚上想找个能避风雨睡觉的地方也难得。 他并未从乾娘口中知道计臻从前的事情,也没有着意问过,反正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而未来还在前面,越汲相信他和计臻会有一辈子,完完整整的一辈子,等到哪一天谁去了,另一个人就会给对方支一个棚子守灵,一直守到能一起走的那一天。 府君抬起眼睛,似乎什么也触动不了他,明府之外的地动似乎都无法让他的头发丝颤抖一下,他抬起眼睛,第一次注视自己陌生的、已经长大的、被自己早早抛弃视为弃子的女儿,只是问:“你为何而来?” “府君。”计臻说,“请您打开大门,迎百姓进来。” 声音平缓却有力、坚定。 小少爷立刻暴了:“你想得美!来人!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 家丁们纷纷互相交换眼神,府君没有开口,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听从小少爷的话。他们是明府的人,这里护佑了他们的平安——在这危难的一天。 府君一直没有开口,他和自己曾经的女儿仿佛陷入了一场凝重的对峙。 几个侍女疾步奔来,“啪”地跪下,焦急中还保持着对府君的尊崇,其中一个道:“府君大人,门外聚集了不少百姓,正在……叩门。” 而可以听到的是,那些撞门的声音就像军队拿着粗重的圆木撞击城门,很明显这位侍女对情况作了稍微的语言修饰,期望能免受府君的怒火。 过了很久,府君才开口说:“曾经我对你抱有期望,我觉得你聪颖非常,成熟异于同龄人,我曾经相信你的双肩能够担起家族的秘密。” 小少爷勃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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