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疾步上前,将骨头块逐次挑开。 直至检查完最后一块,他松了口气 ——这座‘骨头山’里没有人骨。 燃起一张符纸借着光亮继续前行。 走过狭长的洞身,往深处,便开始有了光亮。 两排的蚌珠放着幽光,清和且柔软。 江逾白用指腹轻轻摩挲珠子,想起初见时黎纤那一兜子法宝,不禁有些失笑。 ——黎纤是只富贵鱼。 富贵鱼黎纤此刻就在江逾白眼前。 他面前放了个有木盆大的瓦罐,盛满了海草、珊瑚、小贝壳。 瓦罐子里冒着热气,咕嘟咕嘟;木架子被这一锅沉甸甸的杂烩压得吱呀作响。 黎纤眼珠雾蓝,偶尔瞅瞅炉火,偶尔看看对面。 他对面坐着的人,锦袍墨发,玉冠释放华光,似明月清辉。 江逾白知道,这便是浮黎,一位神君。 一位睥睨天下的神君。 江逾白在隐蔽处立了半晌,神君与妖均无察觉。 这让他确定: 自己虽进入黎纤的梦境,但只能与边缘记忆接触。 无法触碰黎纤最核心的回忆——和浮黎相处得时光。 是没有江逾白,只有浮黎的时光。 是纵然遗忘了万余年,也依然存活在潜意识中,最明媚美好的时光。
第20章 神君白衣素雪,颀长挺拔,气质萧疏。 是名副其实的神姿高彻。 上古时期,灵气浓厚充沛。 便于人修行更便于养颜。长得好占的也是天时地利的便宜。 江逾白如是想到。 神与妖眼对眼、互相打量了片刻。 随后,黎纤站起身,从身后的破箱子里取出两只碗,捧到浮黎面前。 他沉思许久,将那只略大的,只裂开一个豁口的‘好碗’呈给了浮黎。 浮黎漠然接过碗,搁在石头桌上。 见浮黎不动,弹黎纤也不恼。 他折了四根树杈,摘掉了叶芽扔进瓦罐里,把更光滑的两根枝杈递给浮黎。 复又把瓦罐里贝壳都捞给他,自己则夹起了菜叶子,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兴许是看他好笑,浮黎抬手把贝壳倒回黎纤碗里: “你吃,我不饿。” 黎纤好像听不懂人话,歪着头思考小半息,放下筷子,又去木箱里倒腾起来。 他翻出一只蚌壳,绿油油,光溜溜。 随即又拿着壳,哐当哐当砸向玄武石床。 这时,江逾白发现他的左手心肿了好大一块。 忙要从纳戒中取药,才伸手便发现自己浑身透明。 方才意识到:在迷障的作用下,外来人在幻境主角面前会变的透明。 “手心为何红肿?” 浮黎兀地开口,声音圆润和缓,不再如方才凉薄。 黎纤举起肿得老高的右手,“被大河蚌夹的。” “它为何夹你?” “我要吃它,它不准,还夹我。” “折吾河的所有生灵被你吃光。” 浮黎将视线移至黎纤手里的乌龟上,“这是最后一只龟。” “嗯。”黎纤抿抿唇,又托起腮,显得十分忧愁。 没有吃的了,可他还是饿得慌。 “你有无姓名?”浮黎问道。 “大鱼妖。” 黎纤眼珠清亮亮,似是没有察觉丝毫不妥。 他又道:“两脚兽们都是这般唤我。” 浮黎一语不发,盯了他许久,忽然开口道: “以后,跟着我吧。” 江逾白没错过黎纤脸上的欣喜。 软白的脸蛋笑出两个梨涡。 在西津渡那晚,得知自己愿意捡走他,小妖怪也是这般的兴奋。 黎纤刚要起身,看了眼瓦罐上咕噜咕噜的气泡,随即扯住浮黎的小片衣角。 睫毛忽闪忽闪,坦诚交代:“我吃的多。” 怕浮黎不懂,他便张开双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很多很多,有这么多。” 见他这幅老实赤城的样子,浮黎失笑:“我知道,但我养得起。” 边说边捉起了他的手腕,朝手心处轻吹了口气。 养得起和养得好是两回事! 江逾白将手按在黎纤头顶的发旋处,手感亦如万年后一般软顺。 他道:“大鱼妖,你是不是该醒醒了。” 幻境中的场景开始旋转扭曲。 江逾白有几分惊喜,以为黎纤终于要醒了。 然而,不等他开心多久,就见一片云缭雾绕。 拨云见雾后,三层高的悬空竹楼浮现眼前。 蓝天白云,四野碧辽。 松竹成列,清风拂过,有飒飒音响。 阶前青苔温软,如踩在云端。 江逾白垂眼看去,只觉此地灵气浩荡汹涌。 想必是神君的仙气在支撑这座楼。 真仙的法术就是如此磅礴深厚。 是他等凡人终其一生也及不上的存在。 黎纤乖巧地跟在浮黎后,亦步亦趋的模样,像是只精致灵活的小傀儡。 浮黎推门而入,傀儡鱼紧跟其后。 竹楼布置简单明了,最底层放置了两个丹炉。 草药味如雨后春笋般清新。 丹炉上各挂了两个漏刻,水声滴答作响,称得竹楼越发幽静。 正当中横着紫檀矮桌,桌上摆着壶茶,,茶汤如碧波荡漾。 竹壁上挂满了山水字画。 江逾白瞧了个七七八八,每幅大概都是南境各处的风土人情。 黎纤盯着那些个字画半晌,约莫是想了起什么,急急从挂在脖子上的破布袋里翻出张纸。 破烂烂,皱巴巴。 纸上画着字符,估计是枯枝蘸草汁画的,个个都像四脚朝天的王八。 他如同向先生请教的学子一般:“这几个字怎么念?” 浮黎将纸缓缓展开,从左至右地看了一篇。 薄唇阖动数次,终是一字也念不出。 江逾白凑上前,试图用半吊子的古文水平进行翻译。 难怪浮黎开不了口,这也太羞耻了! 五洲霹雳至尊无敌邪恶残/暴/嗜/血魔头大鱼王。 浮黎避开黎纤‘求知若渴’的目光,问道:“是谁给你的?” “熊大和熊二给的。” 黎纤抬手指向折吾河后颠连起伏的群山:“那座山头的两只熊妖。” “他们要认我做大王。” “你可有应下?”浮黎问。 “没,我不愿。” 黎纤糯糯道:“做了大王,就要分一半的吃食给他们。” 浮黎偏过头不再同他讲话,折起熊妖进贡的‘贡品’,领着鱼大王里里外外地走了个遍。 黎纤觉着新奇,转着两个琉璃似得眼珠东瞧西看。 “仙人的洞府比我的强。 ”他实心诚意地赞叹。 “以后,这也便是你的洞府了。” 浮黎推开二楼的门道:“你便睡在这里。” 黎纤问:“仙人呢?” 浮黎道:“仙可以不睡觉。但我今晚要闭关。” 闭关?黎纤不解:“何为闭关。” 浮黎转过头来欲向他解释,又见他那副呆模样。 似乎是语塞,若要解释‘闭关’的奥义,估计要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 最后,浮黎干瘪地说;“跟睡觉一样。” 江逾白见浮黎这般作态,暗道:仙人教小孩也不过尔尔。 浮黎走后,没见过世面的大鱼便小跑到药庐旁,跪在软席上,研究起那几株厚朴花。 江逾白走上前,又在他耳边唠叨。 其实唠叨没用的。 若是唠叨有用,要鸡毛掸子干嘛? 这道理,古往今来,许多母亲都懂。 但江逾白不懂,依旧叨。 “真准备留在梦里给仙人当一辈子小道童?” “那些破烂树叶子能有你早上喝的红豆粥甜吗?” “真仙的床有我的床软吗?” “他有我待你好吗?” “鱼啊鱼,小没良心的。” “……” 面前的鱼满心满眼都是那几株草药。 他生于水中,只识鱼虾藻荇,上岸后,见到了好些个新鲜东西,正是对万物好奇之时。 看着好看的,就想摸一摸,舔一舔。 他一把攥住厚朴花的茎,伸出一截殷红的舌尖。 “别……苦的” 江逾白妄想阻止他,却一只手穿过虚空。 大束厚朴被大鱼妖塞进嘴里。 “呜!” 黎纤将脸皱成团。 江逾白等着他吐出来,却见他半天不张嘴。 咽下去了? 江逾白扶额:鱼,贪吃也要有度啊。 入夜后,云轻星璨,窗外的稀疏竹影铺洒在竹屋内狭小的床榻上。 黎纤缩做一团伏在榻边,眼睛紧盯着手心瞧。 被真仙吹过气的手心已经消肿,还带着沁人心脾的舒爽。 江逾白倚靠在窗棂旁。 顺着未合的窗,正好能看见黎阳城。 此时的城在天黑后,半空处根本不会生黑雾。 天如墨盘,月如玉珏,清风穿过云层,送来荷花香。 “唔……” 床榻上的鱼翻了个身。 江逾白转头借着月色,将他打量一遍。 看见他手心处的红肿已然消失,不禁暗叹神君修为高深,连吐纳都是天材地宝,胜却百世后无数的各种灵丹妙药。 这边,黎纤翻身下榻,蹑手蹑脚、跑去了浮黎闭关的静室。 大鱼跪在蒲团对面,一双眼如平湖明镜,清楚地倒映出那琼玉般的面孔。 不知为何,江逾白恨不得横插在他两个间,一字一句地告诉浮黎‘这是我的鱼’。 月影清凉斑驳,投射在一仙一鱼的头顶。 黎纤认真地盯着浮黎的唇角,眼神跟看、悬空楼、厚朴花一样,充满好奇。 他伸出食指,轻轻地朝上边点了两下。 仙人不用吃饭,不用睡觉。 仙人的吐纳可以立刻治好他的手心。 那仙人的吐纳是什么味道的? 是不是甜的? 我得摸一摸,舔一舔。 黎纤摇头晃脑了片刻,倾身向前,两片唇角一触即分。 哦,不是甜的。 是清冽幽凉的竹木香气。 江逾白愣住,心中起了把火般难受。 虽知黎纤懵懂,犹如幼崽、无知无畏,做事不思考、无逻辑…… 这是个吻,不存在丝毫情意、丝毫旖念…… 不,这都不算吻,只是唇角触碰罢了,只是轻柔一贴罢了…… 但,还是很气! 片刻后,也不管黎纤听不听得见。 江逾白抬步上前,伸出手掌,“黎纤,逝者如斯,万年已过,往事可思,不可追。” “跟我出来,去吃果子看星星,去远方去未来。”
119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