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慕自幼所见到的,不是刀剑便是死人。她没有地位,自然也不被重视,若是想要争得一席之地,就只能完成刺杀乌塔莎的任务。反之,如果乌塔莎顺利从东梁回到戎卢,那么那个时候死去的人便会是阿依慕。因为戎卢王从不需要没有价值,只能用来和亲的公主。 她听说过中原的琴、筝、萧,琴有五根弦,筝则为二十一根弦,和他们西域所弹奏的琵琶并非相同。她那个出身中原的奶妈说过,中原乐器音色悦耳,并不输给西域,但对于阿依慕而言都只是耳听为虚。 风雪在宴会结束之前就已经停了许久,夜幕上悬着一轮残月和几点疏星,沈钰慢慢走在最后,昂头去看天上的寒星。几年以前,在他仍然年幼时,他也是个喜爱赏月观花之人。 那时他跟着叶轻云走了很远的山路,踏入了一座有些古怪的城。那座城他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到底还在不在东梁,只是凭着年少的冲动和足够的信任,他跟着叶轻云走入了一个对于小小的他而言的陌生世界。 那里的人大多天生长着猫尾,又或者是虎尾、鹿尾,却又生着凡人的面孔。小沈钰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地方究竟是何处,直到人面鹿尾的男孩在他的面前腼腆一笑,忽然变成一只幼年鹿崽,跳跃的姿势轻盈又漂亮,绝非凡人能够模仿的。 它向前跃去,直至消失。 沈钰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的地方究竟是何处了。 那是他曾在话本中读到的地方,名为东方之野的妖族之乡。他们穿越一片桂花林,继续沿着林间山路向前走,雨后的山路有些淤泥滑腻,但那时他的手被叶轻云牵着,心底就不会害怕。 行到半山腰时,山雾渐起,眼前的道路犹如一条通向天宫的云梯,世间万物都藏匿其中。 直到他们来到峰顶,一抬头就能看到一轮残月,山峰之上云开雾散,未曾见过的山景呈现在沈钰的眸中。 想到此处,沈钰终于收回发散的思绪,抬眸看了一眼叶轻云。似乎从那时起,他才算真的爱上观花赏月,与其说他在观花看月亮,不如说是在努力争夺那点少得可怜的时光,从阎王那里抢一些光阴拿去陪他。 在沈钰胡思乱想的时候,御花园就已经走到了。早年江怜在世时,最喜欢海棠与牡丹,于是不光是皇宫之中,就连整个白玉京都种满了大片大片的牡丹花。花期一到,整个城里都弥漫着淡淡的牡丹香。 沈钰坐在石亭之内,终于整理好心绪,端起醒酒茶啜饮一口。他的目光落在阿依慕身上,思量了片刻,轻声道:“朕早有听闻,今年入冬时一场寒流席卷整个草原,以至于戎卢陷入无粮可供的局面。” 阿依慕闻言,倒也不含糊,显然就是带着目的而来:“不错。戎卢频频骚扰江北和汾西,就是奔着粮食而去。我们戎卢和你们中原人不同,向来是居无定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充足的食物来源。” 沈钰垂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杯盏。得到阿依慕的回答,其实和沈钰先前设想的并不差别。草原的气候不适合农作物生长,雨水不多,冷而干燥。正因如此,戎卢才会盯上江北,他们迫切需要一块土地来安顿子民,以种植庄稼代替游牧,而不是将生死交给气候。 “那就来谈一谈吧,”沈钰淡淡开口,“你们想要粮食,这很简单。东梁每年送戎卢二十万粮食,百年之内戎卢不得踏入东梁一寸领土,不得烧杀抢掠,两国之间和平进行贸易交流。公主意下如何?” 阿依慕皱眉,手中握着醒酒茶,慎重地给出答复:“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遗憾的是,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在我一个公主身上。我会将陛下今日之所言如实转达给戎卢王,如果一切顺利,事后我会再次亲赴白玉京。” “戎卢现在确实非常缺粮,如果陛下能将解决戎卢的燃眉之急,也许和平并非一场空谈。” 阿依慕起身,目光扫过几人,平静道:“如果真的有和平的可能,到那时候,我便亲自来和陛下签订协议。陛下,如此一来,可如陛下的心思?” “自然。”沈钰看出对方的离意,也跟着站起身来,“朕就在白玉京中静候公主殿下的好消息了。” 阿依慕哼笑一声,独自离开了石亭。沈灼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向兄长辞别:“皇兄,早些休息。” 沈钰点了点头,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一同离开了御花园。 沈钰双手捧脸搓了几下,连续喝了九轮酒,原本还算清明的精神在那两人离开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他今天为了应付官员使节,已经说了太多的话,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儿。 叶轻云从亭顶一跃而下,皱了皱眉,快步流星地上前扶住沈钰。吃醉了酒的少年反应缓慢了些许,埋首在叶轻云的腰腹,湿软的气息透过衣袍,与青年苍白冰凉的皮肤接触。 “很难受么?”叶轻云俯身摸了摸少年软软的头发,“你一向不太能喝酒。” “这种场合,”沈钰闭着眼,双手揽着青年的腰肢,“躲是躲不过的。” “要回去么?” 叶轻云嘴上虽然这么问着,倒是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沈钰没有回话,很是安心地闭着眼,鼻尖汲取着属于叶轻云的气息。 叶轻云沉默了一瞬,他一手抬起少年的下巴,低下头,亲了亲少年的额头。他的吻沿着额头一路向下,温柔的吻犹如雨点般落在沈钰的眼睫、鼻尖,以及双唇之上。叶轻云闭着眼,吻上那两片温软,抵开沈钰的齿关,掠夺少年的口津与气息,攻占每一寸领土。 沈钰闭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吻了对方。 他们都万分思念着彼此。
第56章 隔岸观火 玉叶面无表情地脱下衣袍,换上太后乌塔莎平日里常穿的红衣锦袍,她站在铜镜的面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现在的面孔。 她从一个小铁盒中蘸取了些许鱼胶涂抹在脸颊上,又取出一张人皮面具,熟练地粘了上去。过了今夜,太后就会横死荒野,死在返乡的途中,头颅由阿依慕亲自带回戎卢。 而玉叶,只需要配合刺客们演上一出戏,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乌塔莎的存在了。 “玉叶,”殿外的沈钰唤了一声,“戴上这个。” ‘吱——’的一声,身穿太后常服的玉叶推门而出,她眼底情绪寡淡而沉默,是天生适合成为影卫的好苗子。少女双膝一软,毕恭毕敬地跪在宫主的面前,垂下眼帘,抬起了双手。 沈钰俯身,将那几枚玉戒指放在了玉叶的掌心中。正如他们先前约定的,乌塔莎不能死在东梁,因此阿依慕便买通了一批地痞流氓,要他们来扮演山匪。 “玉叶,事成之后,你若是想离开十三宫去闯荡江湖,我就烧了当年你母亲为你签下的卖身契。你为我做了太多事,也付出了太多,若是强迫你留下来,反而是我不顾情面了。” 沈钰淡淡道,他握着女孩微凉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攥住手心中冰凉的玉戒指。玉叶闻言,惊愕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诧异、不可置信,以及显而易见的迷茫。 当年江怜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在民间招募了一批年幼的孩子,其中既有像琼枝那样奔着十三宫显赫名声而来,衷心想要保护少宫主的,也有像玉叶这样被母亲凭借一纸契约,和那一百两黄金卖给十三宫的。 “宫主……”玉叶嘴唇嚅动,昂着头看着沈钰,神情困惑,似乎不解沈钰为何做出如此决定,“我……” “是我不够强大,不够资格再继续成为宫主的影卫么?” “当年我只是一个少宫主,很多事情的决定权都不在我身上。如今母亲已逝,十三宫亦不复曾经的荣光,也早已失去了武林第一门派的名号,”沈钰轻叹一声,苦笑道:“待彻底解决‘蓝花楹’制造的事端,腾出空闲之后我会逐一烧掉那些孩子们的卖身契,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都取决于本心。我虽是十三宫的宫主,这一年却忙于朝政,全然顾不上十三宫的事务。” 玉叶抿了抿嘴唇,站起身来,眼睛不自然地盯着地面,轻声说道:“我虽然不知宫主是何时萌生出这样的心思,我不否认当我听到宫主说想要烧毁我们的卖身契时,心底真的很高兴。” “但对于玉叶而言,十三宫早已是玉叶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既然宫主起了这样的心思,是不是也意味着宫主也非常看重我们,看重玉叶呢?” 少女表情柔和,寡言少语的她第一次露出淡淡的微笑:“玉叶虽然一直没说过,但玉叶一直都很庆幸十三宫出事的那一天,宫主并不在十三宫。当年魔教涌入十三宫,在天池山上竖立起战旗,十三宫死了太多的人,风中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那时我趴在死人堆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宫主。如果宫主也死了,那十三宫就真的不复存在了。”玉叶沉默了一会,一只手捂住眼睛,声音变得模糊而沙哑:“那天我很害怕,害怕在尸山之中找到宫主的尸首,又庆幸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之上并没有宫主的身影。” “我知道,我没有琼枝那样能言善辩,也不懂如何讨得宫主足够的信任,”玉叶莞尔一笑,“但——玉叶并不是因为那一张薄薄的卖身契,才留在宫主的身边的。我留在宫主的身旁,只是因为宫主本身而已。” 沈钰愣了许久,唇间溢出一声叹息,慢慢抽回了手:“……原来是这样。” “玉叶。” 少女背脊挺拔,目光由原本的柔和转向坚定,口中低喝:“是!” 沈钰笑了笑,“完成这次任务之后,可以休息十日。” 玉叶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用力点了一下头,起身后退两步,穿着层层叠叠的厚重长裙,足尖猛然发力,轻松跃上宫角旁的老梅树。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很快收敛起情绪,面无表情地踏上宫殿的一角,下个瞬间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钰揉了揉太阳穴,不出意外的话,太后死于山匪之手的消息将会在明日传遍整个白玉京。 “阿钰,该休息了。”叶轻云从阴影处走出,方才他将自身的气息全然隐藏起来,就连玉叶都没察觉到此处实则共有三人。 “……”沈钰望向头顶漆黑的苍穹,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现在对于我也好,东梁也罢,还没到能够休息的时候。戎卢只能算暂时安稳下来,还是依靠东梁每年送的那二十万粮食,才有了今日谈判的机会。” “如果东梁不能强大起来,今日来的是戎卢,明日就会是长乐、南阳,甚至是那拘于一方海岛之上的东瀛。” “根除‘蓝花楹’只是个开始,我真正要根除的,是那些惯于腐败、富可敌国却又无所作为的贵族。至于那些吃着国家粮,却不能为百姓造福的官员,乃是东梁甚至从前梁开始就已经成为深深扎根在这片中原大地,汲取养分的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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