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昨天我入睡之时,也做了一个梦。梦中所见,与今日无不相似。在梦中,我与你一同来到谪仙楼,唯一的区别是梦中的种种,我只能隐约看见,并不真实。”叶轻云苦笑,轻轻闭上了眼,抱着沈钰的手越发收紧,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疯狂,又被他沉沉克制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即便是我,偶尔也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你是真实存在的么?我所见到的你,你所说之言,都是真实的么?” 沈钰抬眸,沉默地听他讲完,也没有说话。他任由叶轻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然后抬起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叶轻云披散在肩的如瀑青丝。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无奈,却还是尽可能安抚着青年那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我找到你了,对不对?”叶轻云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他沉默了半晌,又无奈地笑起来:“真是快疯了。这近千年的光阴,竟是如此难捱。” “……”沈钰无言,又轻声说:“传授给你入梦之术的那个人,没有告诉你这些负面影响要从何规避么?” 叶轻云愣了愣,目光第一次避开了沈钰的脸,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此事。但沈钰开口询问,他还是认真做出了回答:“传授我入梦之术的那个人,或者说青鸾,寿终正寝之前,她将我唤到她的床榻旁,她告诉我入梦之术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的用途能够无限延伸,比如梦中取信、梦中杀人。但唯一的弊端便是,入梦之人难以控制自身的入梦。” “若是陷入沉睡,我偶尔会无意识地使用入梦之术,在我的梦境之中,一次又一次创造出与你的相遇和重逢。” 叶轻云当然记得那一天。那一天他正式从玲珑的手中接过东方之野,成为妖域的新任首领。晚香玉死后,东方之野自然不成气候,也没再被天宫视作敌人。天宫向来如此,傲慢而自大,东方之野能够东山再起之时,天宫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敌人扼杀。 一旦东方之野萎靡不振,天宫便不再关注。这其中也得益于天宫换主,渡鸦并无扩张的兴趣,后来的千年之间,她孤坐在天宫的王座之上,如同一介神灵般遥遥注视着人间的发展。 她不会干涉一切,她观察人间,也观察天命。 叶轻云去见玲珑的时候,她已经非常苍老了。在自知再无拯救晚香玉的可能之后,作为友人,她将入梦之术传授给叶轻云,在这之后她放弃了妖族与生俱来的永生,独自一人服下日月兼行丹,渐渐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变成一个黄发垂髫的老人。直至耄耋之年,她心疾难愈,旧疾复发,渐渐记不得当年的事,也忘记了晚香玉。 死去的那一天,玲珑睁着一双浑黄的双眸,她浑身无力,和日月对抗如此之久的她,就连翻身都已经难以做到,全靠侍从的照料。可尽管如此,叶轻云去见她的时候,脑海之间所迸出的第一个画面,仍是战火将燃的前夕,他们并肩躺在绵软青翠的草地上,讨论天人与妖族之间是否能够实现共存关系。如今晚香玉已逝,玲珑也即将告辞人间,鹤渊更是在百年之前与他长辞。 于是那时候,叶轻云才终于明白,这世间许多东西,都是需要他用力去争取、去抢夺的,无论是与时间相争,还是与命运相斗。一旦得到,就再也不能松手,否则他将再次一无所有。 “沈钰,”叶轻云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非常温柔,眼底却带着一点阴晦之色,偏偏此刻眸中又无比清明,“阿钰,再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不管是至高无上的权势,你想要杀的人,还是你从前最在乎的地位,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星还是月我都会把它摘下来,送给你。” “再多依赖我一点,我会很高兴的。”叶轻云音色温柔,沈钰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身旁的青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被他忽略了,以至于产生了些许的违和感。 “你……”沈钰舔了舔唇,重重吐出压在心底的一口浊气,“你怎么了?” 他一把抓住叶轻云的手腕,轻车熟路地去摸青年的命门,只见青年面色无辜又纯良,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眸光间的柔意都快要溢了出来。 他正想看看叶轻云是不是身体出了点毛病,却听外面的车夫高呼一声‘吁!’,旋即车夫朝车厢内喊道:“两位大人,这再往前走一小段路,便是您要去的地方。这毕竟皇城根底下,若无通行的令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沈钰皱了皱眉,看了叶轻云一眼,轻声说:“我去付钱。你先下马车,在外面等我,不许乱跑,知道么?” 青年顶着一张乖巧又懂事的面孔,瞳色漆黑,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又默默点点头。沈钰稍微放心了些,毕竟真要论其年龄,这千年老妖怪可比他这个十六岁的人吃了太多年的盐,如此一想,沈钰便不再纠结,起身下了马车,找那车夫去了。 叶轻云目送着对方的离开,他并没有起身跟着下车,而是从车窗之内,无声地注视着窗外的沈钰。青年的瞳色微冷,涌现出愈来愈浓烈的漆黑。眼前的场景似乎逐渐扭曲,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面前正端坐着一个少年。 一个他非常、非常熟悉的少年。少年身穿一袭榴花长袍,长长的头发只用了一根银朱色发带系起来。叶轻云当然熟悉这张面孔,这个少年是谁,在他心中自然心照不宣。 “你看,”面前的少年开口了,目光却从叶轻云的身上转向窗外的沈钰,“看到了么?他又回到了他最不想回到的地方。” 少年歪了歪头,身姿端正地坐在马车软垫之上,语气有一种莫名的冷感:“你也知道,他最终还是会离开你的,就像三百年之前,他身处乱局之中,不得已听命于师父,饮下那碗散功汤。” “你不悲伤,是因为你那时候太傻了,你的天真、愚昧,导致你没有能力留下他。”少年冷笑一声,语气又是那么的落寞,那么悲伤,“如今也一样。” “你究竟是谁?”叶轻云闭上眼,不去看他面前的少年。实际上在少年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猜到少年的身份。或者说,这根本无需猜测,这已经显而易见。 “哈。”少年忍不住低笑,他坐在软垫之上,慢悠悠地晃着两条够不着地面的小腿,充满嘲意地笑着反问:“你觉得我能是谁?” “鹤渊真的需要你的保护么?沈钰真的需要你的保护么?”面前的少年讽刺他,“不妨说说看,从一开始,究竟是谁在保护谁呢?” 叶轻云张了张唇,又咬紧牙根,口中弥漫起淡淡的血腥之气。 那少年微笑看着他,悠悠道:“你要如何才能留住他呀?叶轻云,你这么弱小,终究有一天会成了他的累赘,拖累他直到死亡。你会后悔么?” “他可是皇帝,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这偌大的皇宫,就是禁锢他的牢笼。” “你又为何不肯说出我是谁呢?”红衣少年笑吟吟的,直勾勾盯着叶轻云的瞳仁,轻声说:“你杀不死我的,因为我就是你的阴暗面,是你心底最深处的黑暗所在。你心中的执念根深蒂固,愈演愈烈,而我便得以随欲而生。” “……”叶轻云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你是我这近千年来,压制已久又再度出现的心魔啊。”
第54章 白事 沈钰提着一颗头骨,面无表情地踏入玉灵宫外殿,一旁的宫女望见他手中的那颗头骨,霎时间惊叫一声。宫女双脚发软,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少年握刀割断了脖颈灭口,飞溅而出的鲜血淋了他一身。沈钰沉默地抽出短刀,提着滴血的短刀踏进宫殿。 只见那年轻公主一袭枫红锦袍,面如春桃,姿态婀娜。她面朝铜镜,指尖碾取了一点艳红口脂,点涂在唇间,晕染成艳色。她并未看向身后的沈钰,反而取来螺黛,蘸水勾眉。 “……你来此处,有何目的?” 乌塔莎放下螺黛,转身看向沈钰,朱唇微勾:“今日是本宫的寿宴。此时此刻,陛下不去集英殿,不去应付外国使节、文武官员,反而踏进本宫的玉灵宫?” “既然是太后的寿宴,朕理应为太后献上寿礼。”沈钰轻笑,漆黑的双眸挟着一点笑意,却又不是真的在笑,他摸了摸手中森白的头骨,随手扔到了地上。头骨落在厚厚的羊毛毯上,并未发出丁点儿声响。 乌塔莎冷笑一声,并未将那颗不知名的头骨看在眼里,反而一脚踹开。她冷冷盯着沈钰,极其缓慢地道:“陛下真是有趣。” “随手拿一颗头骨,就想要吓到本宫么?” 沈钰不置可否,他从袖中摸出那几枚从沈方林指间摘下来的玉戒指,俯下身,放在地上:“——那这些呢?” 他的目光中带了点怜悯,似乎在说,这还不足以证明这是谁的头骨么? 乌塔莎死死盯着地上那几枚玉戒指,聪明如她,当然猜得出这是谁的戒指。女人的目光恶毒而怨恨,她疾步上前,捡起地上的戒指,三番五次想要确认戒指的真假。女人锲而不舍,最终在戒指上面找到了熟悉的划痕。 她浑身发颤,但沈钰清楚,她并不是在惧怕自己,而是因为他亲手毁了她在东梁的最后的希望。 “如果我记得不错,戎卢的公主有两位,姐姐是乌塔莎,妹妹是今日初至东梁,踏入集英殿的那位阿依慕公主。”沈钰笑了起来,心底无比畅快,成功报复幼年被人下毒之仇,这让他心情非常痛快,“戎卢王族的女儿,生下来唯一的用处就是嫁入中原和亲。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出路,戎卢王也给了你们机会,如果能足够优秀且出人头地,待你返回戎卢之后,就可以参与进王权争夺之中。” “我曾经还不曾意识到,一年前秋猎时还能够亲手屠鹿,健步如飞的老皇帝,为何年后刚入腊月,就莫名离世。如今我终于明白你这女人的真正目的。” “老皇帝中的毒并非孤竹,而是你亲手送给池涣的衰草之毒。若说孤竹毒发八次后身亡,衰草便是真正无色无味的慢性之毒,入水即溶,一经毒发,便衰如枯草,就此身亡。” 沈钰冷冷看着乌塔莎,唰的一声,拔出了山河归尘剑,剑尖直指女人的胸口。 “你这女人,杀了老皇帝,给我下毒,不过是想搅乱中原朝局,最后再抽身回到戎卢,去继承你那王位!” 乌塔莎看着那愈发逼近的一点寒意,想要往后退去,却不知为何脚底犹如生根般一动也动不得,这让她彻底慌了神。乌塔莎抬了抬眼,恍神的刹那,一只浑身漆黑的蝴蝶似乎穿过她的身体,飞向殿外的风雪之中。 但那又怎么可能,她的身体明明完好无损——? 乌塔莎剧烈喘息着,她想要出声,然而却没有分毫声音涌出喉咙,浑身上下剧痛难忍,她甚至无从得知这股剧痛从何而来。
82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