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云一怔。少顷,蝶妖很快就反应过来,眉眼温柔地弯了起来,应和对方道:“是啊。” “正如我曾经所说,阿钰是因,我为果,此为因果。” 叶轻云手提一盏莲花油灯,花蕊深处灼热明亮,驱散了他们前方的一小块黑暗。沈钰这次出行并未携带任何暗卫,十来个驻军将士暂时留在醉香楼,与无愧一同处理后续。至于其他的兵力,自然被分散至其他街巷,巡防白玉京,堤防某处突发走水事件。 为了遮人耳目,沈钰便在醉香楼换了衣袍。少年人一身暗红劲装,干净而利落,他腰佩山河归尘剑,步如流星,脸色凛然,不苟言笑地走向街巷深处。叶轻云则仍是那一袭墨色长袍,袖口宽大,针脚细密绣着传统踏浪纹。他侧目打量着那一身暗红背影,某个瞬间晃神的错觉一闪而过,偏偏此刻沈钰也回头看向他,少年郎的墨色眸子柔软又轻盈地落在他身上,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 叶轻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光沉沉,望着沈钰,却又一言不发。 沈钰几步折返回来,他的身高要矮上叶轻云一头,侧目笑眯眯地看着叶轻云:“这件衣裳是我阿娘很久以前,亲手为我缝做的一件劲装。那个时候阿娘说过,只有当我真正成为十三宫的宫主之后,才能穿上这件由她亲手做的衣服。” 少年像只狸儿般优雅凑身而来,朝蝶妖勾了勾手指。叶轻云半知半解,却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于是沈钰干脆踮起脚尖,额头贴上叶轻云的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年轻又骄傲的小宫主语气缱绻,笑容狡黠:“我这样穿,好不好看?过了今夜,十三宫的宫主就要重出江湖啦。” “你觉得我是穿红衣好看,还是别的颜色好看?”沈钰托着下巴,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还是觉得,我穿什么都好看。” 叶轻云瞠目结舌,眼底添了几分茫然,显然没有料到沈钰也会问他这样的问题。高傲如沈钰,沉稳如鹤渊,在他的心中,这样的人只适合居住在云端的一角,俯视芸芸众生。虽然孤独,但似乎这才是他的道。 那样位居高位的人,似乎不应该纠结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看,似乎也不会热衷于世俗之物。 眼前的人失去的不仅是那些过往的记忆,还有那沉默了上千年,无人共行的孤独。叶轻云始终记得判官所说之言,一切皆为因果的循环。正如鹤渊虽然没有母亲,而他内心又极其渴望母亲的存在,于是冥冥之中转世为人,因果与缘相互缠绕,他所渴求的母亲也真正来到了他的身旁。 可惜这份缘又十分浅薄,如雷雨之中的风筝线,转而断裂。 却又因为因果的存在,于是他也会一改往日沉闷的劝言,不再如曾经般沉默寡言,也会一心向往红尘,一心将他拉入这市井喧嚣之中。说来可笑,世人向他谋取的唯有利益,唯独他所深爱的灵魂澄净而纯粹,是世间的一方净土。 叶轻云喉结微滚,内心五味杂陈,抬手抱着沈钰的肩膀,把头埋在少年的颈窝,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这股香气不是他所熟悉的檀香,却让他无比的安心,仿佛只要沈钰在他的身旁,无论是多么艰难的困境,他也无所畏惧。 “凡人看重肉体,妖却不同,妖只在乎灵魂。阿钰是我独行三百余年,终于找寻回来的灵魂。” “我喜欢看阿玉穿红衣,只有红色,才配得上我的阿钰。”青年嗓音沙哑,透着一点点江南人独有的温润口音,“依我所见,无论阿钰穿什么,只要是阿钰所喜欢的,我也喜欢。” 沈钰略怔,眼睛随之一亮,他伫立于月光之下,微昻起头,神采飞扬。他怔怔望过去,心底涌出莫名的欢喜,又无不动容。他垂下眼睛,似乎想要维持着一如往日般的不甚在意,偏偏在此刻却完全败北,心思全然与那只妖相关,一眼望过去就尽数倾泻。那蝶妖只是朝他微微笑着,他便心思一动,口中无言,却又想借今夜醉人的月色,为他许下愿望。 沈钰在这人间之中活了十六年,看了十六年的月光,也饮了十六余年的苦药。他亲眼看过这人间,也难得与昔日旧识重逢白玉京之中,漫天月光之下,时至如今,他不会觉得后悔。 沈钰抬起头,墨色的眸仿佛一阵温和的春风。周身嘈杂,有人谈笑,有人喧闹,亦有人相爱。他们身处于万千人海之中,偏偏望眼欲穿,一眼就看向了叶轻云。 “我愿你,”沈钰昂着头,侧目看向那人。他的嘴唇翕动,星眸明亮,糅杂着浸染了春意的桃色,轻轻笑了起来,“一愿你,一生自由且烂漫,踏遍山河,自由如飞鸟,飞向那座只属于你的金黄山脉。” “二愿你,命中富贵,不必识人间疾苦,不曾遇卑鄙狡诈之人,由始至终,活在光明之下。” “三愿你,人生一路茫茫,最后只觉得,不枉此番来到人间,寻到我。” 叶轻云看着他,眼睛又慢慢地眨了一下,渐渐睁圆了一双漂亮的杏眼。他犹如不可置信,如身在云中,飘飘浮浮。眼前所见虚实交加,只有沈钰的声音穿透云雾而来,清晰地徘徊在耳畔。 “我……”叶轻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仿佛一面破裂的乐鼓,哪怕沉沉敲击在鼓面之上,也难以发出悦耳的声色。他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声音终于顺畅地流露出来:“阿钰此言,可是当真?莫不是在哄骗我,莫不是在说谎话?” 他张了张唇,闷声道:“我会当真的。” 反倒是沈钰挑了挑眉,一双黑眸幽深,极其缓慢半眯起眼,尽显凶色:“我今日之所言,若掺了假话,便甘愿遭受天打雷劈,再无来世,”话至此刻,沈钰又轻声笑了一下,“如此一来,你可愿当真?” 叶轻云神情一变,脸色瞬间黑了一半,伸手就要去捂沈钰的嘴唇。他紧皱起眉头,语气间隐隐有了几分气急败坏:“不许乱说话,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怎可以如此肆意吐词?” 沈钰朝他嘿嘿一笑,又吐了吐舌,顽皮的模样充斥着烂漫的孩子气。他们走了许久的路程,终于踩着茫茫夜色,来到那家‘谪仙’酒楼的面前。朱红色的楼阁挂满了喜庆的灯笼,楼口围着五六个的年幼的孩童,他们身穿着统一的墨绿色长袍,头发从中间分开,扎起两个小小的‘羊角’。每个孩子的怀中还抱着圆滚滚的滚灯,有的是抱着灯在怀中,也有的孩子把滚灯放在脚边,当成蹴鞠踢着玩。 沈钰走在前面,叶轻云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酒楼。一入酒楼,就立刻有五六个年轻的姑娘迎了上来,一左一右簇拥着沈钰。在沈钰与叶轻云之间,叶轻云一直都冷着一张脸,那几个姑娘们一眼便猜出来这位贵客不是善茬儿,也就识趣儿地走开,不敢围着叶轻云转悠。而沈钰就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他面对姑娘们时也会笑脸相迎,也不会像叶轻云那样摆上一张臭脸。 姑娘们本以为这样就不会触上旁边那位爷的霉头,偏偏她们离沈钰越近上一分,叶轻云的脸色就黑了一分。姑娘们左右看看,谁也不知这位爷为何如此生气。 沈钰一眼看穿,连猜测都不需要多上一个步骤,不过他并不急于点破,反而笑吟吟地坐在了叶轻云的一侧。 “你们酒楼怎么煮的茶?连茶水都如此难喝,白玉京赫赫有名的点茶法,你们也学不熟悉么?”叶轻云端起桌角上新添满的热茶,抿了一口,似是回味:“若是连点茶法都学不会,这酒楼还怎么开?” 沈钰瞥了身旁的某个人,愈发觉得空气中酸涩气息愈演愈烈,于是无奈开口,为那群无辜的姑娘们解了围:“你也知道你现在是在酒楼,而不是茶楼了?” 叶轻云轻哼一声,总算不再挑刺儿,安安稳稳地喝起了茶。 沈钰哼笑,目光转向一旁的歌女,心中也终于做足了准备,淡淡道:“劳烦姑娘,为我准备二两莺桃酒。” 正在为他斟茶的绿衣姑娘手指一抖,滚烫的热茶险些倾洒出去。
第52章 狡兔三窟 只见那绿衣姑娘勉强一笑,重新端稳了茶壶,动作轻柔地放在桌上一角,便慢慢退了出去。不至片刻,一旁的红木楼梯上走下一个身穿紫色劲装的年轻女子,她抬眼朝沈钰的方向望去,唇角笑意柔和,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步来到沈钰的对面。 紫衣女子一手执茶,慢悠悠地看了沈钰一眼,开口道:“挽鸢,去煮一壶热茶,为这位公子添茶。” 被唤作挽鸢的绿衣姑娘点了点头,旋即离去。 “奴家唤作宋晴,也是谪仙楼的楼主。”紫衣女子简单开口介绍了一下自己,执扇的手一抖,绽开的雪白扇面上绘制了泼墨山河,以扇遮脸,眉目温软地看向沈钰:“奴家自幼在这谪仙楼长大,可从未听说过什么莺桃酒。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妨尝尝楼里的其他酒水。至于公子所说的莺桃酒,奴家确实闻所未闻。” “是么?”沈钰慢慢垂目,一手端起茶盏,小口啜饮,“可我听说,贵店的莺桃酒,可是整个白玉京最好的莺桃酒。正因如此,我才为它而来。” 少年漆黑的眸子温和落在那姑娘身上,“醉香楼的木芙蓉姑娘告诉我,此酒只有谪仙楼卖得最好。” 紫衣女子一怔,那双妩媚的眸子半是娇嗔地打量了沈钰一番,这才开口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公子真是爱开玩笑,您怎么不早说呀,原来是芙蓉姐姐的客人。” “我瞧着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似乎是第一次来到我们这酒楼之内。正如您所说的一样,莺桃酒自是有的,只是我们的莺桃酒酿酒太过耗时,一般只卖给楼里的熟客。” 年轻的姑娘勾唇轻笑,将折扇合起,捏在手中把玩起来,目光投向另一旁的叶轻云,“这么说来,另一位公子也是为了莺桃酒所来?” 叶轻云的目光凝视了紫衣女子半晌,轻声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女子便又咯咯笑起来,“二位公子虽身在这烟花之地,但若是细看,身上气场倒是干净得很,并非那些常年泡在风月场的浪荡之人。既然两位公子认识我姐姐,是我姐姐的客人,不论怎么说,我自然会给芙蓉姐姐几分薄面。” 女子勾唇轻笑,墨色的眸子不做声色地在面前两人扫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公子可想好了,要用何物来与我置换?” “公子应知我们卖的不只是莺桃酒,也是‘蓝花楹’,若我猜得不错,公子此行就是为了蓝花楹而来。”女子俯身,左手提壶,茶倒七分满,微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公子不妨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沈钰轻哼一声,略有兴趣地挑起眉:“洗耳恭听。” “公子想要蓝花楹,我自然可以拱手献上。蓝花楹本就是害人之物,奴家虽然爱财,也踩着死人赚取过铜板,但如果公子想要奴家收手,奴家也可以就此金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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