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叹了一声,拍掉衣上的灰尘,临走前带走了一盏油灯,从暗道折返回皇宫。暗道之内漆黑狭窄,只能听到两人的步伐声,以及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如果我没记错,先前给你下毒的人,也是这个人的儿子吧?”叶轻云想了想,又开口问他,“她的儿子给你下了孤竹的毒,这种慢性毒没有任何解药,毒发八次后身亡。如果不是我的……”叶轻云抿唇,忽然一顿,“这个人,心思真真的坏。” 沈钰收起山河归尘剑,似乎陷在过往的记忆中,声音也略有沙哑:“皇族的七个皇子皇女中,四皇子生下来便夭折了。当年被二皇子沈方林下毒的人除了我,还有五公主沈清洵,只可惜那姑娘没有我命大,毒发的第二日没能挺过去。老皇帝后来就开始为我铺路,除了军中的关山月、军部文景之,老皇帝还封三皇子沈清明为王。皇子一旦得了分封地,此生便不得踏入白玉京。老皇帝当年留下太子,也是为了让他在朝中与二皇子达到权力的制衡。” “你以前一定被人保护的很好,”沈钰回头看着叶轻云,转过身倒着走,“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被阿娘保护的太好,以至于难以辨别人心善恶,被人加害还不自知。” 叶轻云不置可否,也没有否认。 沈钰的脚步忽然停下,他站在原地,似乎想起什么般,笑盈盈地道:“阴历的二月十二,是我的出生之日。宫人大臣们只知道我的阳历生日,但他们不知道我在十三宫时只过阴历生日。”他微笑看了叶轻云一眼,又转过身去,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我想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可以带我去么?我知道你能悄无声息地带我走,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叶轻云点头:“我是桃源仅存的少主,故乡也早就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瞥的地方。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就带你去。” 沈钰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少年人温润的眉眼看起来十分柔和,得到了称心如意的回复,他就不再开口讲话,提着油灯走在前面,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 “如果有一日,我要你带我远走高飞,你也要带着我远离白玉京。我们可以云游天下,你是照顾我的药医,我是一个剑客,我们行侠仗义,一起保护姑苏的孩子们,只做好事不留名,最后留下一个‘姑苏大侠’的称号,逍遥离去。” “听上去是不是很威风?”沈钰提着小灯,走在漆黑的暗道中,手中的烛灯打亮了他周身的一小片地方,“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与我讲讲你师父“鹤渊”的故事吧?” 叶轻云一愣。 “我看你整日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的,似乎也不是很快乐的样子,”沈钰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很轻地说:“只有提起“师父”的时候,你才没那么死气沉沉的。从人间的话本里,我只能模糊地知道“鹤渊”是个很厉害的神仙,至于他的性格、往事、经历,我无从得知。” “这些东西你最熟悉,不是么?” 叶轻云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很难开口。离开天宫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青莲宫,却吃了个闭门羹。叶轻云空手而回,又见天宫之主渡鸦负手立于升仙楼入口,沉默道:“徒儿的灵魂已经投入地府守灵阁,如果你想知道他何日转世,就要去地府走一趟了。” 为此他只身闯入地府,付出百年修为作为代价,才撬开了那地府老儿的嘴。也许是渡鸦的关系,他被判官亲自领进守灵阁,在一排排摆满琉璃瓶的木架前寻找鹤渊的灵魂。寻找灵魂对于叶轻云而言并非难事,他一向耐心充足,他沿着气息向前寻找,最终在一个狭小的暗格中发现了鹤渊的灵魂。 很显然,地府的人虽然没有阻止他,却也情真意切地为他制造了些困难,希望他放弃寻找灵魂,那样也许会带来未知的、无人想要承受的风险。 叶轻云伸手,抱出了暗格中装满了水的琉璃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只顾着去看手中的琉璃瓶。他的师父变得小小的,柔软而轻盈。琉璃瓶中的灵魂犹如深海中的透明水母,柔软的身体仿佛一把小小的圆伞,身体上有四枚花瓣般的圆月亮,它看起来十分悠闲,懒洋洋地随着水流漂浮。 叶轻云压下心底的不安,小心翼翼地抱着琉璃瓶。 “世间所有的生灵死后,在他们的灵魂重新转世投胎前,会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封闭保存在灵魂瓶之中。”判官出现在叶轻云的身后,见他找到了鹤渊的灵魂,似乎也没有多么惊讶,依然淡漠道:“鹤仙长的灵魂会以水母的形式保存在灵魂瓶中,直到三百年后,投胎进白玉京沈氏帝王家,成为人间皇帝的第六个孩子,沈钰。” “我可以带走他的灵魂么?”叶轻云抱着手里的琉璃瓶,舍不得撒手。 判官叹了一声:“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做守灵阁么?所有的灵魂在转世之前,必须存放在灵魂之瓶中,一旦瓶子离开守灵阁,瓶子里的灵魂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不过,看在天宫之主的情面上,如果你想来见他,你可以进入守灵阁。” “不要带他离开守灵阁,这是唯一的条件,或者说规则。否则,后果不是你一个小小蝶妖能承担得起的。” 叶轻云后来常常往返于地府,甚至偶尔还能和那个看起来就很难相处的判官说上几句话。这一“往返”,就是整整三百余年。叶轻云逼迫自己忙碌起来,他会去练习剑法,将当年觊觎他妖丹、残杀七冥阴阳蝶一族的除妖师尽数斩杀,他追逐着那道强大的、消瘦的、虚幻的雪白倒影,也在无数的梦境中与那道白衣身影重逢于岐山。漫山遍野的枫叶红了又落,四季如此反复驰骋之间,曾经年幼的瘦小身影也长高了,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幻影中的雪白衣角。 醒来的时候,叶轻云发现自己累倒在守灵阁的地板上,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他也紧紧抱着怀里的灵魂瓶,透明柔软的海月水母伸出它的一根小小触手,仿佛想要安慰他。 即使心中清明,亦然知晓此时的它,毫无灵智可言,偏偏心中却柔软之至,哪怕只是隔着灵魂瓶,也无不动容。于是年轻的蝶妖搂着怀中的灵魂琉璃瓶,缓缓低下头,温柔地吻着手中的琉璃瓶。从他离开岐山,离开天宫,只是为了年少时那一点涌现的热忱,便为此奔波了数百年。 叶轻云沉默的思绪终于回拢,他忽然走上前,伸手替沈钰提着那盏灯,另一手牵起沈钰冰凉的指尖,青年目光垂在地上,小声道:“农历十二,恰逢花朝。那天东梁没有宵禁,我可以暂时捏出两个分身……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有了他们,我们就能悄无声息地从皇宫中溜出去。那日的白玉京虹桥会很热闹,四处络绎不绝,到处都是商贩,小孩子,还有年轻的情人,白发苍苍的爱人们。” “我们也会是其中之一,”他很小声地说,朝沈钰温柔笑着说,“我们会牵着手走在白玉京虹桥上,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认识我,他们不知道叶轻云是妖族,也不会猜到沈钰是皇帝。你与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相互喜爱对方的,普普通通的凡人。” 沈钰的手被青年握在掌心中,力度不大,如果他想,挣脱是很容易的。但他此时想的却不是挣脱,也不是生日和花朝,而是想被叶轻云这样牵着手心,紧紧握着他的手心,走一条永远没有终点的路。 恍神的刹那,沈钰忽然心觉这条暗道可真短啊,往常他怎么没有发现这条漆黑的、阴冷的、长长的暗道,是如此的狭窄而短暂。他好像还没有走多少路,就看到了尽头,看到了尽头处黯淡亮起的火光。原来从白玉京走到皇宫,走到他的长秋殿,也没有用上多久的时间。 “好啊,”沈钰的指尖探入青年的指缝,语气温柔而满足,笑起来的模样仿佛一个得到糖果的小孩,“我听你的。” “如果你想去姑苏的风雪桥,我们就去风雪桥上看黄色的芦苇,去婆婆那里买她的蜜桃,我还想吃她亲手做的冷元子。白玉京那家人人夸赞的李记冷元子,我悄悄去吃过一次,总觉得不过如此,也没有婆婆亲手做的冷元子好吃。” “其实我也知道,这和冷元子无关,而是因为你的缘故。自从我与你重逢,便是抽中人生上上签。”沈钰握着叶轻云的手,心情无比愉悦,“彼时无论身在何处,做什么事,都已经今宵一刻抵过万金。”
第49章 红栀子灯 白玉京,醉香楼。 醉香楼外春寒料峭,楼内轻歌曼舞,红烛晃眼,琴声阵阵。夜里丑时已过,醉香楼开始清场关门,寻常人只能待到夜里丑时,能搂着姑娘留在醉香楼过夜的人不多,也都是些达官显贵之人。 醉仙儿捋了捋微卷的黑发,纱裙飘逸翻飞,她的眸子中仿佛藏着一轮明月,朝面前的人回眸一笑,白皙的脸颊不做任何粉饰,仅仅一个眼神,就已然如此醉人。 犹如秋海棠般的姑娘一袭薄纱红裙,肤白如凝脂,曾在酒肆茶楼开席起舞,就此一舞惊天下,开场无空席,名副其实的白玉京第一舞姬。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席地而坐,微眯眼睛,似乎沉浸在醉香楼头牌的歌舞之中。 乐声渐渐到了尾声,醉仙儿脚踝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只见她停下了舞步,走到另一旁席地坐下,抬手按在木筝之上。 恰在此时,醉香楼内钟声敲响,醉仙儿拨了一下琴弦,听见钟声敲响之后便又止了手,温言细语道:“殿下,丑时到了,仙儿这就告退了。殿下若是想要歇息,抑或者继续享乐,仙儿就去唤其他姑娘来陪殿下。” 男人推开桌上的酒杯,醉醺醺地走了过来,神情看起来非常不满意,抬起手就要搂住醉仙儿,微醺道:“天下美人各有千秋,何人比得上仙儿姑娘的一袭红衣?除了仙儿姑娘,我别无所求,若非姑娘在此,我又何必流连忘返这烟花之地?” 醉仙儿起身,不作声色地推开男人伸过来的手,她向后退了一步:“二皇子殿下,还请您自重。仙儿不过一个舞姬,只懂得弹琴跳舞罢了,自然是配不上殿下的身份的。” “若是我想娶你呢?我虽然是个皇子,却也像寻常人那样有着七情六欲,”沈方林垂手,饶有兴趣道:“你又为何拒绝我?你嫁给我,便如同衔泥燕飞上枝头,摇身一变的凤凰,无论是金银财宝,锦衣玉食,你都会应有尽有,你再也不必跳舞取悦他人。” “只要你嫁给我,只为我一人而舞,赎身钱自然是也不在话下。” “在殿下眼中,美人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赏心悦目而已。在殿下心中,我如同一朵花期正好的鲜花,只为了凑近看一看花朵的美丽,才花钱买下的鲜花。”醉仙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眸光温热,“仙儿不会只为赏心悦目而存在,殿下也并非仙儿心中的盖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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