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慕青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惆怅意味。她为沈钰诊完脉,低头时看见了沈钰枕边的长剑,眼底有些意外。 “陛下的这把剑,剑鞘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沈钰几口喝完药,几滴药汁从唇角滴落,溅在他雪白的里衣上染出如墨点点。听闻又笑了笑,眼底漫上几分柔软,“这把剑,名为山河归尘剑,自幼陪在朕的身边已有多年。” “陛下是想做个剑客吗?” 沈钰的神色平稳,只是轻笑:“世人皆知朕出生于剑客世家,姑苏十三宫。朕出生的那一年,朕的娘亲是个剑客,族中长老、门下弟子,没有一个不会用剑,大多人从小就玩着一把小木剑长大。就连看门的老人,年轻时也曾策马扬鞭,刀光剑影,闯荡过那一片江湖。”他侧目而视,语气始终都淡淡的:“朕想不想练剑,愿不愿意练剑,很重要吗?” 万慕青轻笑道:“我理解。” “陛下,小女子自幼吃百草长大,学习炼丹,每日清晨上山采药,”万慕青笑道,“没人问过我想不想成为医者,没有人关心我疼不疼,甚至没人知道我其实很怕苦。因为我出生在万神山庄,庄主万修仁是我的父亲,而与我直系这一脉,并无男儿,我是庄主唯一的后代。” “有人羡慕我一出生就是衣食无忧的尊贵少主,可他们不知道我肩上的担子有多沉。庄主忙于处理山庄事务,而我又行走于江湖,一年之中回山庄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很少见到他。” 万慕青像是措辞,声音清冷道:“一年到头,没有书信,没有相见,更无重逢。我也曾恨过他,觉得他并不关心我,却抵不过血缘里的亲昵,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没有让我饿过肚子,反而让我吃饱穿暖地长大;他虽不与我亲近,却也在醉酒之后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习医,从前是因为我身在医师世家,只能习医。如今习医,却是因为医者医人,为悬壶济世而习医。” 她的声音微凉,却穿过寒夜直赴而来。 “陛下,不要因为握了太久的剑,而忘了当初为何拾起它。” 沈钰垂眸,任由那寒烟般的回忆将他笼罩,脱不开身。 “阿钰。” 春树下的江怜粉裙薄纱,抬手示意他过去。沈钰不明所以,却仍然乖乖走了过去。 “你见过这把剑,也曾向阿娘讨要过许多回。此剑名为山河归尘剑,以此剑镇山河,若无征途,只求叶落有归。现在……它是你的了。” 小沈钰接过长剑,俯身行礼。 “那么阿钰,”江怜转身背对着他,眸光落在随风飘落的桃花上,声音那么轻那么淡,“你如今心中有想要做的事情么?必须要保护的人,想要完成的事情,哪怕竭尽全力,赌上生死一瞬,也要行在自己的道上,护其周全。” 沈钰规行矩步地磕了一头,声色稚嫩而坚定:“有的。” “阿娘,我有的。” 江怜遮去眼底几分落寞。 “倘若世俗难容,遭天下人闲言唾弃,也不要放弃寻找自己的道,”江怜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阿娘相信你的选择。” 虽已过多年,却仍言犹在耳。沈钰那年难以理解江怜说的话,如今终是明了于心。
第44章 你的子民 凌空传来破空飞跃之声,紧接着木窗发出“咯吱”轻响。沈钰侧目望去,他想起那扇窗似是万慕青来时推开的,却一直忘了关。 只见月辉笼罩下,有一红衣人翻越而入,干净、利落得仿佛谪仙降临,悄然入了室。恍惚一眼望去,那人仙风道骨,红衣翻飞、翩若惊鸿,如天上仙君,不应遗留在人间的存在。 “……你。” 沈钰忽然反应过来,续而炸起全身的刺,不满到了极点。 “我的玉鸾宫就这么容易翻墙进来吗?” 沈钰眼底略显薄怒,虽然他知道叶轻云的修为早已出神入化,常人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却仍然含嗔而视:“为何不走正门?” 叶轻云顿了顿,沉默道:“皆有侍卫,不便走动。” “……”叶轻云叹息,轻声说:“为何不杀了她?舍不得?” 沈钰眼睫一颤,疲惫地笑了一声,“你去帮我倒杯水来,”他像是想起些什么,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来自蜀川一带?” 轻云颔首:“我曾在蜀川生活过百年,但不是蜀川之人。” 沈钰若有所思,又道:“那我前世不是姑苏人?而是蜀川人?” 叶轻云闻言却摇摇头,“阿钰自始至终都是姑苏人。不过,准确来说,阿钰是在天上长大的,是天生的神仙。” 沈钰听得云里雾里,倒也没再多问。 “……”沈钰收回视线,没再问下去,叶轻云将瓷杯递给他,“阿钰为何不杀了那个女人?你若是下不了手,我便来替你杀了她。入梦之术不只是进入梦境取信,信虽是幻术,但梦中杀人却是真实的。如果你想让她毫无痛苦地离开人间,我也能做到。”他的声音淡漠,不起一丝波澜,似乎旁人的生死皆不会入他的眼底,更不在乎众生之道。 叶轻云的手抚上沈钰的脸颊,动作非常温柔,语气柔和,仿佛他们讨论的话题并非杀人夺命,而是凑在耳边吐露情话:“阿钰杀不了的人都交给我,我帮你杀了他们。谁想动歪脑筋,我就拧断他们的脖子,让他们此生都没机会后悔。” 这话说出口时声音不大,沈钰却知道他是认真的。倘若这老妖怪真动起手来,整个皇宫能与他与之抗衡的人怕是都寥寥无几。沈钰下意识皱了皱眉,像是不悦般抬手一巴掌拍上那人的后脑。 “漂亮话倒是说的一套一套,你又不是那种嗜杀之人,”沈钰喉结微滚,忽然想起这人如蝶般轻盈地翻窗而入,让他心头微微一颤。那副光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亲眼见过叶轻云和谁打过架,更没想到这人的轻功竟这么好。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有些人死不足惜,何必溅了满手鲜血?” 他不想让叶轻云插手,一来是因为此事与他无关,更是因为不愿他见血。 他的手可以脏,因为他从未干净过,暗地里被他捏死的蚂蚁很多,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作奸犯科者当不当斩?斩。霍乱朝堂者当不当斩?一样要斩。既然杀人,斩草便除根,省的生出后患。 沈钰上台之初,朝堂势力分为三股,一为大殿下党羽,二为二皇子沈方林党羽,最后一股,也就是他自己的党羽。他步步为营,生怕下错一步棋,那之后满盘皆输。如今沈显荣倒了,他的党羽自然树倒猢狲散,主子一败涂地,朝中的势力便会重新划分。 但叶轻云却是不同的。 沈钰一眼看出,叶轻云虽然武功高超,皇宫之中只怕无人能敌,江湖之上怕也是鲜少有人作为敌手,但他心性纯粹,剑出锋芒难掩,心思却是干净的。这样的人正直冷静、善恶分明,却难防暗箭。 “我可是个很记仇的皇帝,有些人暗地做的那些事,死一遍哪里够?借他几条命都不够。” “池涣将死的消息放出去那么久,那女人也不上当,坐的还挺稳。”沈钰顿了顿,忽然说:“池涣其实是太后的人。” “……什么?”叶轻云一愣。 “池涣就像无愧一样,皆是弃子。十多年前,池涣被人领走入宫,隐名埋姓,最初其实是安插在大皇子身边行刺的,这才处心积虑谋划了她和大皇子的相遇,顺利做实了‘青梅竹马’之名,但谁都没意料到——最后登基的人既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而是六皇子。” “大皇子与太后无冤无仇,”叶轻云蹙眉道,“为何下此毒手?” 沈钰笑了笑,饮了一口水,淡淡道:“因为她是二皇子的娘亲。当年的太子不死,何时轮的到她儿子?如果我下诏砍下沈显荣的脑袋,太后非但不会加以阻拦,甚至还会在暗地里为我拍手称快,但那样会让我背负一个残杀兄弟的恶名。况且,如今的局面,你真的以为沈显荣能活着到达儋州吗?” “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些,其一,无愧是我的人。第二,他的义父文景之,当朝的兵部尚书,也是我的人。太后以为当年的事情处理的一干二净,可惜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让文景之发现了点旧迹。文景之当年一心辅佐老皇帝,与老皇帝亦臣亦友,有一知交贵如千金。”沈钰神色略略黯淡。 “虽然老皇帝选择我成为新的国君,但朕并不能左右朝政,政事台之下一人一张嘴,光凭唾沫就足以淹死我。他们觉得‘新皇年幼,不足以支撑朝务。’其实他们只是想借此机会,架空我手上的权力,让我变成一个虚有其名的皇帝,再将他们的主子推上台而已。” “雾霜太后?” 沈钰点点头,“老将军文景之曾亲口对我说,他会助我掌权。他答应过父皇的承诺,就一定会兑现。我就问他,倘若我真的做不成一个好皇帝,该怎么办?” 沈钰低低笑了两声,干涩而嘶哑。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有这么一个小孩,幼年时国家就在打仗,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小孩的父亲死在戎卢人的手里,这令小孩曾痛苦难捱。后来那个孩子长大了,也继承了亡父的土地、宅屋,像他的父亲般坐上了大将军的位子,就不能再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信任我父皇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选择。他愿辅佐我,助我成为一世明君,为天下百姓造福,还给天下人一个海晏河清的东梁王朝。” “因为文景之老将军的存在,也因为老皇帝死前就一直在为我铺路,我才没被太后架空了权力,没变成一个傀儡皇帝。” 沈钰放下杯盏,思量片刻,慢慢说:“池涣死了当然不可惜,对她而言只是失去一枚棋子,但却能挑起我与大皇子的争端,届时她却可以渔翁得利,坐享其成。”沈钰轻哼一声,“一个西域女人,总想在我东梁白玉京掀出些浪花才心满意足。那个疯女人,真是不可不防。” 叶轻云忽然将他拥入怀中,沈钰浑身一颤,虚虚出了一身汗。 “阿钰,我只会打架。” 沈钰埋首在他肩上,“嗯”了一声,声音透过衣服传来有些闷闷的。 “也不懂朝政与国事。” “……” “哈,”沈钰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抬起头道:“你那么会打架,要不教教我?” 他伸手点了点叶轻云的额头,“治理国家可不是皇帝一人能做到的,皇帝的权力虽大,但却存在断层,一般下达的旨意能顺利实行到县就已经很难了,至于从县到乡,天高皇帝远,大多是地方官员在治理。” “——所以,即使是我,即使是皇帝,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 他喜欢埋在轻云的颈窝里,那里会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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