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来啦?” 蝴蝶抖了抖双翅,算作回应。 沈钰站在风雪桥上,桥下芦苇如金色麦海般随风而飘荡,荷花蜷缩在芦苇丛中盛开的灿烂,他弯腰去碰了碰芦苇顶尖,绽开恣意的雪白芦花。 沈钰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惊吓中回头,瞧见身边站了一个青年公子。他再朝剑上瞧一眼,蝴蝶早已不见了踪迹。 沈钰虽然心中还有些困惑,但突然与对方相遇,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人绽开笑颜,熟稔地搭上他的肩,愉悦唤道:“轻云哥哥!” 叶轻云向他点点头,算作打个招呼。沈钰搁下山河归尘剑,飞快跑到卖蜜桃的阿婆那里去,从袖中熟练地摸出几枚铜板,买了两颗饱满香甜的大桃子。他递了其中一颗桃子给叶轻云,眼巴巴望着他:“轻云哥哥,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呀?” 叶轻云接过桃子,蹲下身在河水中清洗干净,喂给沈钰。少年见他把桃子洗干净,就往自己嘴里喂,也不含糊,乖乖张嘴咬住蜜桃。 青年微微一笑:“坐船,看芦花,吃莲子。” 孩子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他急不可耐地点点头,又忽然摇摇头,“哥哥,我最近研习了一套剑法,舞起来特别好看,你要不要先看我练一遍?” 叶轻云闻言,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淡淡道:“练剑增长修为,既是自保,就要有些实际作用,而非学一些华而不实的剑法。” 少年也不恼,抽出山河归尘剑松松地挽了个剑花,笑着解释道:“我本来也不想学这种只能用在大典上观赏的东西,但是又觉得学会之后可以舞给轻云哥哥看,”他用剑在桥上雕出一片小云,“所以才去学的呀。” 沈钰朝他弯起眼睛,语气还挺委屈道:“我娘知道后,还骂了我一顿,说我道心不稳,玩心太重。” 少年稚气澄澈的模样,渐渐与床上的醉鬼重合。 海棠花已经彻底枯萎,半点灵力全无,叶轻云也只得从沈钰的梦境之中抽身而出。 他懒懒垂下眼,替沈钰掖了被角,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转身隐入黑暗之中。半炷香不到,黑蝶轻盈抖翅,从半开的窗缝间飞了出去。待蝴蝶离开,一缕风不知从何处钻来,轻飘飘刮灭了点燃的烛火。 一夜梦回年少游。 沈钰醉酒醒来只觉头疼得厉害,等早朝散后,还是习惯性地去了练武场。 他的心境难以平稳,一切都乱糟糟的,偏偏难以寻觅踪迹,将那套练了十二年的剑法舞得杂乱无章。 这本是不寻常的,他以前也从未觉得自己手上的剑,竟突然变得不顺手起来。沈钰四岁随母亲学剑,十岁那年母亲提前为他加冠,正式从母亲手里接过山河归尘剑。据说此剑为仙人所赐,亦是江怜宫主亲手交给他的,最为珍重的一把剑。 她耐心教导沈钰道:“剑就是你的命,宁可持剑战死,也不可弃剑而逃。” 沈钰将这句话牢牢铭记于心,从不敢忽略忘记,将山河归尘剑珍重的如同他的生命,就连睡觉时也将剑放在枕边,不仅防的是刺客,也是护着他的剑,正如同他的剑保护着他一样。 也许因为他的心绪杂乱,连带着他的剑也看他不顺眼起来。 沈钰手里握着剑柄,有些茫然起来。 他到底在心烦意乱些什么? 一声低沉的笑自宫顶之上响起。 “你是在和你的剑置气吗?阿钰。” 沈钰一顿,微皱起眉,抬头望向宫顶的某一角,不悦道:“你叫我什么?” 他的目光停在青年身上,毫不客气道:“擅闯宫廷重地,目中无人,狂妄无礼,”他轻眯起眼,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至于‘阿钰’这两个字,是你能叫的么?” “是么?”叶轻云也不恼,笑着从青瓦上跃了下来,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陛下又何必与剑置气?” 沈钰收剑坐在了台阶上,青年也跟着他坐下来。沈钰瞥了身边人一眼,不大高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这玉鸾宫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侍卫,怎么在你眼里反倒成了摆设,任你来去自由?” “只要我想,没人能看到我,”叶轻云眼中洋溢着自信,说着递去了一颗药丸,“解酒丹,没毒,我自己炼的。” 沈钰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没接他递来的丹药。虽是询问,他的语气又非常肯定:“是你把我抱到床榻上去的么?” 叶轻云维持着这个动作,也不收手:“怎么就猜到我身上了?” 沈钰笑道:“多谢。这很好猜,即使是陪我十来年的十三宫侍女,也知道主从有别。我为主,她们为从,自然是不敢。”他伸手把蝶妖的手往回推了推,“可惜了这份心意,不过我多年不食外来之物,你还是收回吧。” 叶轻云把药扔回瓷瓶中,强硬把瓷瓶塞到沈钰的手里。 “走了。”青年简短道。 “……”沈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垂下眼,低声道:“嗯,走吧。” 叶轻云点点头,足尖发力一跃而起,在空中幻化回一只黑蝶,无声息地飞越宫闱,离开时悄无声息,沈钰再抬头时,早已无了踪影。 少年轻轻哼一声,声音里听不出轻重:“放眼整个玉鸾宫,也就你这只扑棱蛾子,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来无影去无踪。” 沈钰握了握手里的瓷瓶,忽然拧开瓷瓶,浅浅闻了闻里面的气味。他吃下的药少说也有百服,自然认识药本领不差,而瓶中的几颗丹药也确实都是寻常的解酒丹。沈钰倒出一颗,药丸圆润,即使不刻意去闻也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本应是好意。 “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么?陛下。” 沈钰手一抖,药丸掉在地上向前滚了两圈,沾染了些许泥土草屑,才慢慢止住了。 “池涣?”沈钰看向身后,手上一轻,却见那侍女已经从他手中取走了药瓶。 池涣挽着竹篮,一身竹青长裙,面容秀丽,步伐轻快几步走到了沈钰面前,从瓷瓶里倒出一颗丹药,细细嗅了几下,眉目带笑柔柔道:“陛下,方才的那位公子是谁?” 沈钰皱了皱眉,下意识避而不答,只轻声道:“一位故人而已。” 池涣神色微变,识趣儿地未再多问,敛眉担忧道:“我听明德总管说,昨夜陛下独自饮了酒?” 她摘下竹篮,掀开柔软的布帛,露出里面装满的不同药材。 “陛下,以您的心法和内力,虽说恰好能克制孤竹毒,但孤竹毕竟是为天下奇毒之一,切不可大意啊。身中孤竹之人切忌醉酒,酒性能够加深毒性,这点您并非不知晓。”池涣蹙眉不展,“您之前承诺禁饮梨花白,怎的转眼间就又放弃了呢?” 沈钰轻咳一声,心里估摸着这姑娘还能絮叨上一段时间,默默岔开了话题:“以后不会再饮了,朕也就昨夜饮了些酒。” 池涣无奈,她提起竹篮,“也是,陛下也就每次喝一小杯,醉上一晚上,也就染个风寒而已。陛下还请以龙体为重,您是天下之主,更是万千黎民得以生存的依赖。池涣明白陛下以内力压制毒素实属不易,可陛下八岁毒发后,至今都余毒未清,池涣实在担忧陛下的安危。池涣虽是陛下的随行御医,孤竹毒性发作难以估计,总有池涣顾及不到的时候。” 沈钰闷闷应了一声。他垂目望着脚边的山河归尘剑,满不情愿道:“曾经朕也能百步穿杨,一剑便可震碎山石。多年来朕的功法虽与孤竹之毒相克相制,却也因此朕的武功至今都难以再进一步。” “但陛下依然年轻得很,只要把身体养好了,恢复到巅峰时期自然不在话下。”她轻叹一声,“池涣先去为陛下煎药,这便告退了。”少女话音还未落地,就从地上提起竹篮,背脊挺拔仿佛翠绿青竹,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沈钰握着手里的瓶子,没有服药,却还是将瓷瓶小心拢进衣袖,收剑入鞘,也离开了练武场。 *** 东梁本就是从战火中崛起的王朝,安乐与祥和,仅仅只过了百年而已。那时不曾有外族进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以至于民不识忧,安逸享乐。前朝提倡以文治国,文官在东梁的地位,比起那些带兵打仗的武官都要高上几分。 “陛下,臣以为,东梁此次所面临的,不仅是解决江北流民与入侵该烧杀掠夺的戎卢人,”宰相范希文趁晌午过后请见圣上,将他的策略直言进谏:“臣认为,江北一带的战事,应以主和姿态,暂时稳定江北局面。一旦发起战争,恐怕输多胜少啊。” “戎卢善骑兵,而江北边境兵营年迈体弱者颇多,新兵奇缺,应剔老弱病残者,加练新兵。以雪鸮传播消息加悬赏金,向中原地带广招年轻力壮者,以此扩充兵营,将江北打造为全民皆兵的局面。与戎卢一战并未不可,只是时机未到,如今的东梁需要时间。” 沈钰提起茶壶,亲自为范希文宰相添茶:“倘若我东梁大胜,依照范卿的想法,如何对待抓来的俘虏?又待兵将如何?” “逐一以金银赏之,布匹,粮米,抑或抢来的戎卢女子。”范希文顿了顿,“至于俘虏,摆在陛下面前的,有两条路可以选。其一,俘虏尽数填充奴役,日夜耕种,既可以增加粮食的数量,又能高涨军心。其二,收编军营,此路虽可稳定民心,倘若俘虏与将士们一同吃睡,待遇相同,却会导致士气低落。” 范希文宰相饮了一口清茶,目光不偏不倚,盯着沈钰的眼睛,道:“这两个选择有得有失,陛下只需权衡利弊。微臣想知道,若是陛下,又会选择走哪一条路?”
第34章 屈居微贱 “一旦攻下戎卢,收编的所有戎卢人,不论男女,一并视为我东梁子民。”沈钰抬眸,声音很稳,“如何待我东梁百姓,便如何待降了的戎卢人。” 范希文闻言,望向沈钰的目光中多了一点意外。他们新上任的少年皇帝,自毒发那年之后体弱易病,孤竹奇毒难寻解药,初次毒发时小皇帝昏迷了数月,急得老皇帝一夜间青丝渐白,就连玉鸾宫之内众多大臣都私底下悄悄议论,谁都觉得他们的六皇子难以撑得过去,或许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在昏睡中撒手人寰。 可六殿下意志却坚韧如荒地野草,人还没清醒过来,却能自觉吞药,每日几大碗金贵补药吊住了他的命,老皇帝就干脆在他床榻的不远处批阅奏章,直到夜深才离去回到明兆殿。 那时流言四起,说当今圣上可谓是偏心偏到太阳西边去了,只可惜那六皇子福浅,怕是无缘享用。后来老皇帝离世,朝中权臣都曾以为,登基的人会是二皇子沈方林抑或太子沈显荣,总归是二者其中之一。没人觉得最终坐上那把椅子的人,会是他们眼中的那个弱不禁风以养息为重,终年依靠内力压制毒素的六皇子。这样的人终日陪伴他的应该是药师与苦药,仆奴与床榻;而非万人之上,众臣俯首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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