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梦中向那人伸出手,他们相顾无言。 叶轻云抬手,抚上他的头顶发旋,指尖柔柔穿过发丝顺势而下,他以手作梳,动作却轻柔的仿佛在对待着心中的明珠。 温柔却又缱绻。 沈钰却忽然惶恐起来,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梦,于是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眉宇皱在一起仿佛做了一个恐怖可怕的噩梦。空气中仍沉浸着淡淡的甜香,他的玉案旁站着一个本应离开的红袍青年。 叶轻云忽然伸手抚上沈钰的眉宇,指尖涌出一丁点儿仙力化为一只小巧的黑蝴蝶,就这么慢悠悠地钻进了床上人的梦境之中。 他在沈钰的梦境中所见到的却和沈钰不同,他所见到的是一个年幼的少年。少年身穿雪衣,藏在角落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沈钰的手心里攥紧了阿娘曾送给他的木剑,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最后他胡乱地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继续舞剑。 叶轻云望着江怜怒气冲冲的背影,心中大概猜出来了前因后果。原来是练剑不够专心,被阿娘训斥了一番。 叶轻云思索片刻,还是化成蝴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穿云破雾顺着风扑闪了几下薄翅,最后停驻在孩子的剑尖上。小沈钰吃了一惊,并未再继续舞剑,他握着那木剑许久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剑尖上的黑蝶。 “……小,蝴蝶?” 仿佛是回应他的惊呼,那剑上的黑蝴蝶颤了颤蝶翼,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你是岐山的那只蝴蝶吗?” 小沈钰怔怔望着剑上的蝴蝶,“我十二岁那年和阿娘吵架,她告诉我世上没有精怪,都是话本编撰的。我一生气,便偷偷租下一辆马车,赶着夜色溜去岐山。那时的你,也像这样般停在我的剑上,害我不得不停下练剑。” 少年抱怨般说了这么一句,眼里却没有什么埋怨人的神色,反而开心地弯了弯眼睛:“我知道你。我还知道,在那座无人的荒山上,住着一个漂亮的黑衣仙君。” 少年尚且年幼,自然不知他遇到的黑衣仙君,就是蝴蝶本身。黑蝶颤了颤,抖着翅离开了木剑,展翅又一飞,随风飞到了他的头顶,最后在此处停了下来。 “小蝴蝶,”沈钰想了想,说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么?你是妖么?是的话,就抖抖翅膀。”他说到一半,又垂头丧气,不大高兴道:“我翻阅过很多精怪杂谈,只可惜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那年我本想去岐山寻找传说中的凤凰,却也没有找到。” 木剑上的蝴蝶抖了抖翅膀,小沈钰就又高兴起来,少年唇红齿白,目若朗星,笑起来十分好看。 他把木剑放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捧起蝴蝶,星眸亮如清朗弯月,明灿灿的双眸微弯噙笑。 “虽然你害我不能练剑,不过我不会生你的气的。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呀?只要你不欺负我,我就不会讨厌你。”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住在皇宫,幸好阿娘带我离开了白玉京。皇宫里的人都很讨厌,他们都不喜欢我,还欺负人,”小沈钰吐了吐舌,“我阿娘总是逼我喝很苦的药,虽然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是药汤真的好苦,每次把药藏起来都会被阿娘发现。” “对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小沈钰丢下剑,星眸莹润黑亮,小心翼翼捧着掌心里的黑色蝴蝶,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扯到蝴蝶单薄的翅膀, “你有名字么?” 蝴蝶抖动蝶翅,算作回应。 “阿娘唤我阿钰,其实这个名字不是阿娘起的,是当年阿娘偶遇的一位算命道士,为我起了这个名字。凑巧那日阿娘带我下山离开十三宫,我们就是在镇上遇到了那位道长。老道长不愿告诉阿娘他的名字,只道要为我起一个命定的名字。” 少年捧着蝴蝶靠在桃树旁,半眯着眼回忆起那过往岁月,对他的蝴蝶友人娓娓道来。 凑巧那一天阴雨连绵,江怜宫主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十三宫又赶了许多山路,趁着夜色未至纵马寻了镇上的一个客栈。那头戴草帽、衣衫破履,看起来不大正经的江湖道士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小娘子,这是要赶路去往城里吗?”那江湖道士摸着胡子,灌下一口酒,姿态醺醺。 “正是。不知这位道长有何贵干?”江怜好脾气地应着,她下意识牵紧了马缰,眸光凛冽。 那道士又哈哈笑了几声,嘴里灌了几口酒,伸手一指她身后的孩子,醉眼朦胧道:“在下游历江湖四海多年,历经王朝建立与变更,这一路上识辨万千面孔,还未见过这小孩这般相面,小娘子可是他的娘亲?” 道长啧啧两声,敛起了眉头。他忽然上前两步,在孩子的面前停下,声音轻轻而瞳孔紧盯着对方道:“小公子此生,绝非凡俗之人。” “命里富贵,只怕无缘消享;命途多舛,情深不寿。” “无人渡你,无人伴你,无人寻你,无人爱你。” 江怜骤然出手,剑锋直指对方喉骨,无声地威胁着那江湖道士,只需向前一寸,剑尖就能刺穿对方的喉骨,瞬息之间就已是归天。 那道士却抬眸,黑眸略黯淡,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这让她一时间如鲠在喉,下不去手。他们分明素不相识,他却在为陌生人而感到悲伤。 那道士忽然抬手,摸了摸孩子软软的长发,“但是不要怕,终会有一人行在刀尖,踏过荒野,来寻你,来护你此生周全。你要活着,比这世间任何一人都要努力活下去,去取回属于你的东西,去爱属于你的人。” 少年仍是懵懂着,不知世事。 “那道长送了我一个‘钰’字,祝愿我此生,命途富贵遂安,因为只有玉石才会人人珍重。我娘虽掌剑威胁着他,却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里,用了那道长给的名字,于是我的名字就变成了阿钰。” “我娘那个人啊,生在自由,长在自由,如果要她一天天被困在皇宫里,对我娘而言比没了武功还难过。”少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在桃树下险些打了个盹,春日温柔地照耀在身上,他的眼皮都有些难以睁开。 “当年阿娘嫁入皇宫,他们逼阿娘喝散功汤,这群狗东西真该死。”沈钰呸了一声,“天天养尊处优,养了一身膘肉不说,个顶个贪生怕死,都是些上了沙场就会腿软的孬种!” “阿娘的武功盖世绝顶,她可是剑客诶!”小沈钰愤恨不平,挥了挥小拳头,退一步越想越气,“剑客!他们知道剑客怎么写么?要是没了内力就使不了剑,阿娘还怎么继续做她的剑客!” 他的眼前忽然被一片阴影所遮掩,沈钰心里一惊,倏然抬起头,不知何时自己面前竟站着一个青年。青年的长发漆黑如浓墨,肤色却苍白如雪,小沈钰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一种正常人应有的肤色。 可这个人的气息却非常温柔,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任何强烈的敌意,声音熟悉低沉而悦耳,“别睡着了,容易着凉。” 小沈钰心神微动,仿佛被勾起了往事的回忆。他仔细看着青年的眉目,张了张嘴,想要开口问对方,究竟是不是岐山的那个黑袍仙君。 他却又踌躇未决,不敢开口。他心底有些害怕,如果问了那句话,对方可能就该离开了,他不能冒这个险。 叶轻云当然看不出少年的所思所想,只继续说道:“我可以陪着你,所以你要慢一点长大。” 小沈钰震惊地望着他,追着他又开口,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为什么要慢慢长大?阿娘说,她希望我快一点长大成人,这样就没人能欺负我了。只要我长大了,继承了十三宫宫主的位置,像阿娘那样当一个厉害的人,二皇子殿下就再也不能在我身边安插他的人了。” 青年微微一笑,轻声说,“你阿娘说得也没错,因为你的母亲期盼的是你能保护好自己;而我更希望的……”他想了想,又道:“应是期望你的身边,能够有我的存在。” 他揉了揉孩子的头发,“阿钰不必太过担忧,该经历的总会到的,阿钰根骨虚弱却命里富贵,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眼里一片懵懂与茫然。 叶轻云笑了笑,不再做多解释。 “那你究竟叫什么呀,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年认真解释道。 青年一顿,眼底流露出些许无奈,他轻轻说道,“叶轻云。” “轻云哥哥,我叫沈钰,”少年忍不住笑了笑,“你是仙君么?” 青年却只是温柔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知道我是在做梦,也知道这只是个梦,”沈钰握紧手里的小木剑,“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你。我在梦里,见过哥哥很多次。” “我知道姑苏哪家卖的白沙枇杷最甜,也知道哪个阿婆煮的桂花酒酿圆子最好吃。”沈钰眉眼稚气,笑意灿烂,“如果下次还能相见,我想带哥哥,去逛一逛姑苏。”
第32章 赤血琉璃珠 沈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伏在龙案前,批阅的奏章时候睡熟了。 沈钰睡眼惺忪,放空了许久,突然觉得周围空寂。以前他也觉得周身寂静,却已经习惯去忽视那些突如其来的孤寂,对其视而不见。 他本以为早已遗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可他的梦却告诉他,他从来都没忘记过。 他心里的那点温软就那么多,江怜教给他的不多,走的时候也带走了他全部的温存。女子一身粉裙,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轻柔地哼唱小曲。她的脸很是白净,不常粉饰任何胭脂,只轻轻一笑,就已然比之春桃都要明艳俏丽几分。 沈钰沉静许久又是无言,他起身披上狐裘,唤来了明德:“温些酒吧,朕有些乏了。” 明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唤人端进一个盛满热水的大碗,将酒壶置热水之中。而后他又向火盆中置入几块炭火,现下已是寒梅腊月的时节,宫外几株朱砂梅在风雪中傲然伫立,任由鹅毛大雪压弯了枝头,而长秋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陛下,”明德善言相劝,“若是乏累,便早些歇息吧。若是累坏了龙体,多得不偿失呀。” 沈钰在明德面前极少摆皇帝架子,此时他像个孩子似的蹲在火盆旁烤着火,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像是想起什么般突然道:“朕要公公查的香料,可有些眉目了?” 明德闻言,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有些惭愧道:“陛下,您看老奴这记性,可真是越来越差咯。那香料是陛下点名要查的,老奴怎敢有所怠慢?自然是查了出来,”他说着,微微眯起眼,仿佛思索道:“这香料产自前粱,在当时倒也算不上何等稀有之物,只是前粱与东梁相隔三百余年,如今还知道配方的人少之又少。香料名为长相思,可安神养神,体虚者用则易致人嗜睡。除此之外,倒是并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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