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文垂下眼帘,起身为身旁年轻的帝王添了一杯茶,将饮杯推至沈钰的面前。他抬眼,极其认真且郑重道:“臣此番前来面见圣上,已将身后家事全都打点清楚,只求皇上的一纸诏书。” 沈钰笑了笑,举杯将茶一饮而尽,态度显著。炉碳上铁壶里的开水在“咕嘟”声中翻滚而起,他提壶再次为范诚添一杯茶,两人互相举杯,围炉而饮。 “老臣恳请皇上,下诏准许老臣前往江北边境,安抚流民,治理江北战乱。”范希文放下茶杯,“还请陛下,允了老臣这一请求,为东梁出一份绵薄之力。” “江北此地因边境一带常烧起战火,满目疮痍,内忧外患,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沈钰轻声道,“朕倘若将范爱卿提拔为江北安抚使兼江北知州,并另选一人提拔为都总管,范爱卿可有中意的人选?” “有,”范希文抬眼,毫不畏惧与沈钰对视,“今青州通判,高玄。” 沈钰蹙起眉,“朕记得他,”沈钰垂目,状作回忆道,“此人有意思得紧,日日在奏章中与朕问安,从未中断,而他提上来的折子,虽是絮叨了些,却是实打实为青州百姓做实事,朝廷拨过去的银两也都账目清楚,有据可循。” “陛下,玄大人与臣,定能一文一武,肩负此重任。臣还认为,玄大人仅任通判一职,实在是屈居微贱,而不得志啊。” 沈钰微愣,“本朝历代通判,是由朕亲自委派,辅佐知政,更可视作知州副职,必要时有直接向朕请示的重权,更是为防知州位高权重,独断专行而设立。怎么这样一个官职,到了范爱卿嘴里,就变成了‘屈居微贱,而不得志’了?” “如今东梁官职多少?”范希文问道。 “正九品至正一品,各设朝廷官职不等,地方官不计。”沈钰答道。 “东梁则按照阶级,每户多少人,除却士大夫,其余人等皆需缴纳。田地出租,地主向农民收税,收来的税再转交朝廷。商户,店铺,小贩,商品,都相应需要缴纳,各军、县、镇负责征收税务或置办税场,负责征收商税。”范希文轻声道,他饮尽最后一滴茶,又笑道:“官多税多,但东梁却繁华昌盛,白天车马来往,络绎不绝;夜晚灯火通明,行人夜游点茶听戏,乐此不疲……”范希文极其缓慢道,声音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百姓耽于安逸享乐,殊不知万里之外的戎卢蛮人,正在虎视眈眈我东梁王朝的每一寸土地!” “礼部甚至为了拉拢朝廷新贵,书生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比不上朝廷上那些贵族毒虫们十万两白银,买下进士的名额!”范希文一掌拍在桌面上骂道:“那十万两白银买来的是官,寒的却是人心!捐官?怎会有如此不劳永逸的美事!” “不为东梁有所作为,反而剔除那些真正有才能的杰出之子?皇上,这对于高玄这类苦读数载,辛苦考中进士的人而言,从何得志?陛下,您必须罢免了那些新贵毒虫!如此一来,东梁才能长治久安啊!” 沈钰微叹,他再次为范希文添茶,“正如范爱卿所言,朕又怎会不想为东梁拔掉那些毒牙?仍是时机未到。那礼部尚书刘梦人拜于二皇兄门下,真要拔除毒牙,不如四两拨千斤,一颗颗拔下。” “皇上,”范希文忽然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他压低了声音,“臣并不关心那把椅子上坐着谁,那是皇室所关心的问题,老臣的仕途早已几经波折,无力去管陛下的家事。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范某的骨头虽老,却还硬朗。老臣效忠的,是东梁,是天下百姓。” “唯有百姓过得舒坦,东梁才会好转起来。” 沈钰竖起一指,轻轻抵上唇。 “若非东梁先祖有云,东梁历朝不杀士大夫,”他似有深意道:“抑或,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朕,而是朕的那几个皇兄,”沈钰以手掌比作利刃,在脖颈前轻轻一划,“范爱卿现在怕是,早就没命了。” 范希文却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正因如此,老臣在面圣之前,早已向家兄打点好身后事,老臣本就没想活着回去。” 沈钰不置可否。 “但现在,坐在范卿面前的,是朕。”沈钰轻声说,他的手指敲了两下玉杯,“朕倒是很乐意,为范爱卿留出一线生机。” *** 待送走范希文后,沈钰整个人都乏力般躺在了绒毯上,闭了眼放任自己意识逐渐昏沉下去。在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有人在外轻轻叩门,乍然响起的声音犹如一记闷雷,轰然闹在沈钰耳畔,惊得他一下没了睡意。 沈钰应了一声,来者推门而入,带来了满身的药香。 其实并不难猜,这个时间点会来的只有朝廷御用药师,池涣。 池涣仍是那一身翠青长裙,身后跟着一个药娘,沈钰记不清她的名字,只记得是江湖之上,万神山庄的人。 池涣接过药娘的食盒,“多谢,”她笑道,“辛苦慕青姑娘啦。” 被池涣称为慕青的药娘,看起来年纪不大却眉眼英气,一身干净利落的雪白劲装,神情毫无半点扭捏之意,显然是常在江湖行走的女子。 万慕青面朝沈钰,跪地行礼:“见过陛下。” “我们这位慕青姑娘,可是出身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万神山庄,庄主万修仁之女,”池涣放下食盒,同万慕青一起将里面的粥食,小菜一一摆出,“今日的药膳,便是我拜托慕青姑娘所准备的,旁人想见慕青姑娘,都是难上加难。”池涣将粥碗推到沈钰那边。 “池姑娘言重了。”万慕青声音微凉,“陛下为东梁耗神尽心,日理万机,万神山庄虽是江湖杏林门派,却也一样是东梁的子民。我能为陛下效劳,乃是万神山庄百年修来的福分。家父曾言道,万神山庄世代修行炼丹制药,并非图什么名誉,而是重在医人。说到底,我们只是普通的医者而已,医者医人,乃是天经地义。”万慕青将食盒收到一旁,“陛下,我来替您切脉吧。” 沈钰刚想将手伸出去,却被池涣的一只纤手握住了。池涣略显歉意道:“切脉便由我来吧。池涣日日劳烦万姑娘准备药膳,操劳下来已经足够劳苦。” 万慕青笑了笑:“怎会?家父时常向我提及池姑娘,说其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却当上了皇室的随行御医,教导小女要向池姑娘般勤学苦练,方能成才。”她后退了一步,让出地方,“池姑娘,请。” 池涣三指轻贴在手腕上,她闭起眼,模样认真。沈钰抬眼看着万慕青那一身白色劲装,看了一会,又垂目养神。 “陛下近日可是有些嗜睡?” “略显。” “……”池涣垂手,抬眸望向少年皇帝,“近日来,陛下的内力可是有所进展?” 沈钰摇了摇头,“并无。”他想了想,又道:“武功如今也只算作平平水准,在孤竹的压制下,这半年来功力增长微弱,不值一提。” 沈钰面不改色地喝下整碗中药,把碗还给了池涣。 热水在铁壶里发出“咕咚”轻响,池涣起身,替沈钰添上龙井茶。龙井的回甘在中药的遮掩下几乎不值一提,涩苦的药汤只会让沈钰梦回十年前,那时的他也曾是个天之骄子,十三宫最骄纵明亮的少年。 就连一向对身边弟子苛刻的江宫主,都会对身边人毫不犹豫地夸赞道:“我们的小阿钰呀,将来一朝踏入江湖,轻功了得,年轻俊俏,定会名扬天下,不知又会惹多少姑娘们芳心暗许,一见钟情呀?” 她取来青玉冠,笑盈盈地替沈钰束发,“阿娘可是很期待呢,不过也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回应江怜的期待,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却又是手握权势,得偿所愿。 万慕青目光担忧,蹙起眉,只道:“陛下的内力属寒性,压制孤竹本应绰绰有余。这孤竹余毒就好比将熄未熄的火焰,内力是扑灭火苗的潺潺水流,两者相互克制,一旦发作,只能用水浇灭了它。但一个人的内力却是有限的,只有通过修炼才能使得内力够越来越浑厚和强劲,但倘若陛下的内力止步不前的话……” 万慕青闭上眼,斟酌着用词,隔了半晌,才看向沈钰:“那本应随着内力的强大而逐渐虚弱甚至消失的毒性,却因水流的流逝而愈演愈烈……陛下,还需小女子说的再明白些么?” 沈钰心思清明,自然懂得万慕青的言外之意。许是自幼灌下的一碗碗汤药令他早已习以为常,此时竟是心平气和,并没有特别诧异,只觉得心底渐渐萌生起些许的紧迫感。他自知不是来日方长的人,东梁却绝不能毁在他的手中。 若是沈峰在此,优先考虑的自然是留下子嗣,哪怕他深爱的人是江怜,他也要确保东梁皇室后继有人。沈钰却难得地皱了皱眉,倘若立一个陌生女子为后,甚至与其结合留下子嗣,对于沈钰而言却有些困难。他实在不愿欺骗对方,或者欺骗自己去爱一个陌生的女子。 万慕青打开食盒,将药膳一一摆上桌,“陛下,饮了药还需多加歇息为好,龙体为重。”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便向沈钰告辞,“慕青每日都会来为陛下送药膳,若是需要,陛下请池涣姑娘去药阁走一趟便是。” 沈钰端着药碗,眸光温润,笑道:“万姑娘请回,药阁已经打点好一切,若是有何不妥,告知池涣即可。” 万慕青回礼,莲步轻移,离开了宫殿。池涣行了一礼向沈钰告退,出去寻了万慕青的背影,两人结伴而行。 沈钰望了一会,缓声道:“关门吧,琼枝。” “属下领命。”空中突然闪下一道黑影,紧接着紧闭上殿门,黑影又是一闪,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他展开压在食盒最里面的一张碎纸条,将其一一拼凑,就组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燕雀处堂,小心为上。” 沈钰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在字条之上,最终只是将它们敛起,聚拢在掌心,噗的一声,随着内力的涌出而化为齑粉。
第35章 为谁而来 燕雀处堂。子母安哺,煦煦焉其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色不变,不知祸之将及也。在古籍故事里,一场火烧上了屋顶房梁,而燕雀们尚且不知眼前的危难与它们相关,而是仍然自以为相安无事,快乐逍遥,才惹得一场身外之祸。 沈钰抿唇笑了笑。 他并非三岁稚童,自然明白那万慕青正话里有话地告诉他,警示四周,提防敌人。诚然,万慕青也是不清楚的,故而出此下策。他不是没有对自身武功再无进展而感到困惑过,可他又能怀疑谁呢? 偌大的玉鸾宫,他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阿钰。” “……”沈钰一震,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下意识去寻找那只黑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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