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可结缘 “谁在那里?!” 空中一声破响,叶轻云蹙眉向后飞快撤去,一道暗箭径直横插宫顶之上。不远处白马铁蹄溅水而至,红衣人收弓站在马背上足尖轻点,踏空而来。 “两位阁下位为何夜闯玉鸾宫?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那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丹红劲装,身后斗篷猎猎飞扬,却毫不畏惧地与叶、琼两人对视,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显然指的就是这类人。 少年的腰间用一根红绳系着的翠绿玉佩,昭示了他的身份——当今白玉京枢密院副枢密使,无父无母的弃儿,东梁慈幼局出身,沈无愧。 此人年幼时就展露出过于常人的聪颖,又武学拔萃,自幼就被慈幼局投放到白玉京军营里,与那些行伍粗人一同吃喝拉撒,流血流汗。 慈幼局由东梁都护将军文景之注资而建,为表达感激之意,故而局内所有弃儿皆姓文氏,以告诫那些稚儿,倘若日后有了出息,仍不可忘记曾经这番哺乳之恩。 叶轻云眯起眼,望着不远处踏空而来的少年人,淡淡道:“是你。” 鹤渊转世后,留下的那把黑刀,在残魂的滋养之下,百年之后也孕育出了刀灵,应鹤渊的期许而无愧于自身,无愧于他人,无愧于天地。 叶轻云和无愧并不熟悉,只知道无愧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天宫,在人间一边流浪,一边等待鹤渊的转世。 后来无愧带领步兵百人,独身闯入敌营勇擒叛将,一刀砍下东瀛国将军的头颅,将其首献给老皇帝。那时年轻少年双膝跪地,口中声称只认沈钰为其主,沈峰大喜之下提笔下诏,赐姓沈氏,寓意此人将会是东梁大朝最锋利的利箭,并恩准了不杀其三代的恩赐。 他的长刀饮足了外姓人的血,从此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凶名远扬,闻者两股战战,唯恐下一刻那少年人就带领千军万马,一举攻破他的城池,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走!”叶轻云沉声道,“还是说,你想暴露你的身份?” 琼枝从地上跃起,愤怒地瞪了叶轻云一眼,五指间突然变出几颗黑球随意一抛:“本姑娘用不着你操心!” 女孩的声音难以区分方向,从这浓浓烟雾里传出来通往四面八方,叶轻云了然一笑。这种声音魅惑术学起来并不难,是妖族的基本功,琼小花幼年的基本功是跟着他打下的,自然对这种妖术熟稔在心。 琼枝足尖一点,身形轻盈犹如漆黑飞鸟融入了深夜,不及刹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烟雾散去,四周空无一人,万籁俱寂。 先前闹出动静的两人溜得神不知鬼不觉,无愧不悦地轻哼一声,从宫殿顶上跳了下去,把他的佩刀十分用力地插进雪地里,看那模样很是不满。他身边的几只飞鸿不懂世故,嫩黄小爪踩在皑皑白雪上“啾啾”啼鸣,落下几个小爪印,紧接着又被无尽落雪掩盖。 “扑棱蛾子,呸呸呸!”无愧恼羞成怒,把他的长刀向后一抗,朝地上啐了一口,“真不知道鹤玄子大人当年挑选弟子的时候,怎么就看上你了。论及打架,我可从没输过!” 少年呼了一声,跪地在殿前叩首一拜,姿态虔诚,像是在单纯行礼朝拜,却又像是在献上仅有的忠义,献上一无所有的生命。 无愧走到长廊,提起一盏还未燃起的宫灯,指尖上忽有妖火燃起,旋即缓缓靠近将那宫灯点燃。暖黄的宫灯照亮了一隅之地,火焰明亮而不惧风雪,任凭风雪再大,宫灯都不会熄灭。 他提起灯,站在殿外听了一会屋内人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心里的石头慢慢落了地,他终于不再紧绷着那根弦,放下心来。在确保沈钰无恙后,无愧将宫灯放在殿外,独自踏雪而行,风雪依旧,却无法熄灭这一抹亮光。 玉鸾宫仍然如同其名那般冷清,充斥寒意,这股无法被带离的阴冷仍停留在宫殿之内。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新皇赤着足站在门槛内,神色淡淡,沉默无言。 风雪里迎面行来一个黑袍青年。 远远望去,那青年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过来,他的眉目如朗星,却仿佛寒山上溶不开的万年冻雪,不渡春风,不见暖意。 沈钰一时间恍了神,他明知那人拿着他的剑并没有就此离去,可猛然望过去,那人神色冷淡,却也似细针般轻轻扎了他一下,并不疼,却又难以忽视。那人仍在逐渐靠近,耳边是咯吱踩雪声,低头看到的是面前人的黑色靴尖。 “阿钰。” 沈钰抬起头,却不回应,只是沉静看着他。 “我来还你的剑,阿钰。” 叶轻云收起纸伞,在木地板上“嗒嗒”磕了三下,将雪水抖落,随即放进伞筒里。沈钰不动声色地收回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点了点头,“给我。” “你……”沈钰开口,顿了顿,又止住忍了下来。叶轻云递剑的手一顿,似乎觉察到对方的欲言又止,只是笑了笑,却淡到看不到笑意。他将剑塞进沈钰的怀里,“对不住,阿钰。” 沈钰抿了抿唇,“无妨。” 本就应是这样,人与妖自古以来殊途。老辈人曾翻来覆去地叮嘱年轻人:“人与妖,自古以来,不可结缘。” 一旦结缘,总有一方是孤独的。妖有自己的道,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势必要遭受劫难,受些苦头。 既然如此,你我不论前世多么投缘,今生不过一介陌路人,既然互不相识,也就避免了悲痛。于情于理,都最好如此。 沈钰低声重复道:“无碍,只要解开这个缘……”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人间疾苦,另觅良缘,何乐而不为? 何必情深,何必寻故人,何必求前缘? 沈钰抬眸,一手抚上轻云的脸颊,声音很轻:“终究,和你结缘的人,不是我啊。” 他又怎能去占有这份不属于他的爱? 沈钰伸手,主动上前,将那人抱在怀中, “你对我的喜爱,大约只是爱屋及乌。就像我的父皇,如果不是阿娘死去的消息传到了都城,传到了天子的耳中,他这辈子都不会与我相见。” “倘若不是前世的我,你也不会来寻我,来寻“沈钰”这个人。如此想来,我应该对你说声对不住,我不该怪你。” 他温和笑起来,将头埋在对方的怀里,声音从布料里传出来有些模糊,“你来寻我,也没有错。你只是和他们一样,透过我的壳子,看着相似的灵魂。我的父皇如此,明德如此,你亦如此。” 他其实早就明白的,想偷来一个人的喜欢其实很简单,只要变成那个人就好了。在父皇面前,装得乖巧些,有阿娘当年的灵气,父皇便能够借此怀念旧人。 如今沈钰活的通透,不愿回头看一眼过往,属于他的时光已经随着过往消散,埋葬着那些他无法回报的怜爱。那蝶妖对他念兹在兹,那蝶妖曾驻留在他为数不多的柔软片刻,那蝶妖曾逢春而来,停过他的剑尖也落在过他们共赏的春花上。 沈钰顿了又顿,双眸明亮,似乎好奇道:“所以前世的朕,是个讨人喜爱的人么?” 叶轻云抱得很紧,低声回应道:“世人皆待你如心上珍宝。” 沈钰侧头打量片刻,吐了吐舌,“骗谁呢。” 叶轻云却执意抬起他的下巴,言辞不悦:“不骗你。” 沈钰“唔”了一声,“暂且信你,倘若在骗我……”他托着下巴思索,“该惩罚你做什么呢?” 叶轻云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沈钰的一根手指轻轻抵了回去。 “别说,”沈钰笑了笑,弯起眉目的模样一如少年时那么清亮,“有些话呀,说出口,可就收不回了。”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下个赌注?” 叶轻云直视少年皇帝的眉眼,他爱的这个人生来聪慧,处理政务如鱼得水,极少能从他的早熟中瞥见幼年的稚气,他成长得太快,叶轻云稍不留意,那个缠着他爱撒娇的孩子就长大了。 可有些时候,叶轻云就是觉得,他的少年依旧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时光走了几百个轮回,他依旧没有变化,只是将骨子里的那个消瘦少年悉心守护起来,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沈钰愣了愣,迟疑道:“什么赌注?” 叶轻云紧盯着他的瞳眸:“就赌——我们的灵魂终将再次相爱。” 沈钰一怔,轻声问他:“如果失败,又将如何?” 叶轻云却很温柔地笑了一下: “那便如陛下所愿,我不再缠你。” “如此一来,陛下可愿意?” 叶轻云一眼望去,目光却沉沉,犹如千斤重。 沈钰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他下意识反驳:“这算什么赌约?” 那蝶妖极轻地一笑,声调不急不缓:“怎就不是赌约了?” 他吹出一口气,桌上燃着的火烛忽地灭了,火盆里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月光却如白霜般洒了一地。 叶轻云眸光微凉,漆黑似墨,却亮如星海。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温暖如春。 叶轻云轻笑道:“你可知我这一身修为已有八百余年,只需最后一百年,我就能羽化成仙,再不受这人间世俗所遏制?我赌上这近千年时光,赌上全部修为,赌上我的爱恨,只为赢得你的片刻目光。” “我曾是一介凡俗,如今也只是一介凡俗。只要是为你而战,那便值得。倒不如说,这太值得了。”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熏香,那是叶轻云来时燃起的长相思。起初只是清甜,又逐渐转向幽香,回荡在玉鸾宫之内许久都未散去。 正如叶轻云身上的那股冰雪气息,久积而浓厚,冷似寒冰却又淡如雾凇。他的笑意藏在眼底,却又彷佛春风徐徐而至,万物都熟睡在温柔乡之中。 就像世间对与错,是与非,到了他那里,一切都变成以他为重,至于其他都皆是可有可无,虚有其表罢了。 说到底,他对眼前的妖怪一无所知,幼时他时常黏着蝶妖,夺了他的许多时间,一心想拉他坠入这世俗凡尘,如今却是角色转换,蝴蝶执意留在他的身旁。 叶轻云在修仙路上走了几百年,即将到了头,却偏偏不肯再走下去,折回来寻了他。但凡世俗凡人,都是肉做的心窝子,有人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就有人矢志不渝,一成不变。 “你本应成为天上的仙,俯视众生芸芸,”沈钰重新燃起红烛,昏黄暗淡,在夜里微弱亮着,“千不该万不该折返回来,重入红尘。如果赌约能让你死心,也是好的。” 他轻轻叹出一声,“得道升仙,才是你应该寻的道。我想,若是前世的我在此,大概想法和我是一样的。我不该成为你路上的阻碍。” 叶轻云沉默看他一眼,片刻后,又垂眼望着窗外的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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